梁山宫已经成了地狱。
里面的宫人与其说是活的人, 不如说是活着的尸体。
门窗打开,空气再一次流通, 但异味却还盘踞在宫廷深处。
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消失的味道。
他再看看宫女宦官,虽然衣服还是整整齐齐, 但是人都是灰色的,就好像生气从他们身上抽走了,眼中带着一目了然的绝望。
这种绝望, 在看见嬴政走过的时候,简直能填满他们的眼眶。
赵姬是肯定出问题了。
走得越靠近深宫就越能听见嘶吼, 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宫廷中关了什么野兽, 但是等真的走近了,却能听出,那是人的声音。
是人的话, 定然是个疯人。
嬴政的心中浮现了不好的预感。
如果真的有人疯了,还没有被赶出去,那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他走到了最深处一扇大门,野兽般的嘶吼声就是从门后面传来的。
宫人无动于衷, 连阻止嬴政的心都没有, 就呆呆地看着他走到门前。
嬴政对带来的护卫点点头。
撞开。
10个青壮年劳力一起动手,也就是几下的功夫,大门就被撞开了。
门被撞开的瞬间, 让嬴政忍不住皱眉头以袖子捂口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什么味道混合而成,好像有人身上的异味, 有排泄物的味道,有血的味道,也有试图将这些味道全部压下去的香料的味道。
香炉被点燃,袅袅香烟从炉中散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忽然冲了上来,还没等到嬴政看清楚这女人是个什么模样,就被跟着嬴政来的护卫给挡住了。
两个壮年男人,将一个女人给拿下。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将脸遮挡住,除了脸以外的位置也无法让嬴政判断出这是什么人,毕竟在他印象中赵姬还是一个美妇人,而现在这女人,说是骨瘦嶙峋也不为过。
看她的皮肤,就如同皱巴巴的树皮,想来女人的年纪应该很大了。
但就算这女人嬴政并不认识,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详预感却没有减少,他沉声道:“将头抬起来。”
老妪动都不动,扣着他的两护卫只能借助外力,将女人的头强抬起来。
头发散乱在脸颊两侧,但多多少少终于能看见这人的脸了。
看见一张意料之中的脸,嬴政竟然没有惊骇,因为他刚才就已经猜中了,现在不过就是肯定一下他的猜测而已。
嬴政道:“有没有人上来与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抬头,一双鹰隼似的利眼直指藏在阴影中的女人。
是莫胡,她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身在阴影之中,存在感几乎为零。
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躲过嬴政的观察。
人都被指出来了,除了出来,她自然是别无选择。
憔悴了不少的莫胡跪到在嬴政面前。
嬴政道:“我记得你是太后身边的宫女?”
莫胡低眉顺眼道:“是。”
嬴政道:“那你说说,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胡道:“太后疯了。”
“疯了?”
嬴政的语气微妙极了。
他道:“之前不是说病重,怎么现在就疯了?”
莫胡没有说话,她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一个谎言总是能拽出一大连串的谎言,但是现在其中的一个谎言已经被戳破了,剩下的,就算她有几条舌头,都不够辩解的。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嬴政道:“所以之前说太后病重也是假的?”
其实也不能说是假的,毕竟人都疯了,可不就是病重?
莫胡道:“是。”
嬴政还是很淡定。
他道:“说说看,人怎么疯的。”
莫胡不说话了。
之前就说了,为了圆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作为支撑,他们不敢说出赵姬是怎么疯的,就是因为如此。
总不能说是因为情郎死在了她的身上所以疯掉的吧。
那么之前,她为什么要找情郎,与情郎在宫中干了什么,而他们又有多胆大包天,竟敢对太子傅下手,这些事情,比赵姬疯掉还要严重。
莫胡既然能成为赵姬身旁的宫女,就是因为她的聪明才智,以她所见作为依据判断,嬴政本人对赵姬早没有什么母子情感,在母子情感之上有很多东西,比如说秦国的面子,又比如说赵姬到今天为止的所作所为。
她清楚,叶孤城对嬴政很重要,如果真的深究嫪毐之事,十有**能查到他们对叶孤城身边的人做了什么,毕竟嫪毐与赵姬办事时一点保守秘密的心思都没有,光是在梁山宫中知道的就有不少。
莫胡想,她现在不能说话,如果真让嬴政知道了这些事,比知道赵姬疯掉还要难收场。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以莫胡的想法为转移,嬴政想要知道一件事,并不是莫胡不说就能不知道的,她虽然口风很严,但那都是没有经过严刑拷打,真正能保守住秘密的只有死士,而莫胡虽然年轻聪明,却没有死士的魄力。
嬴政道:“不说?”
光是看莫胡的表情,他就知道对方已经有所决断。
嬴政哼哼一声道:“好吧。”
莫胡一惊,难道自己已经被放过了。
嬴政手一挥道:“带走。”
不仅仅是疯癫的赵姬,还是梁山宫中的宫人。
他倒要看看,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咸阳宫中多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被嬴政悄悄安置在属于秦王妃子的后院之中,然而现在因为后院并无什么妃子,居住的多是秦庄襄王当年的妃子,可以说人是非常之少了。
无论是哪个年代的后宫,都有些令人害怕的传说,自古以来枉死的妃子只多不少,尤其是人迹罕至的冷宫,如果有了什么声响,只当是鬼魂作祟,也没有什么人敢进去的。
将疯了的赵姬安置在无人去的冷宫正合适。
同样从梁山宫中带出来的宫人,一部分进入了大牢严刑拷打,一部分则是留在赵姬身边,战战兢兢地照顾已经没了神志的太后,当然,嬴政绝对不会让他们单独呆着,还有不会说话,如同雕塑一般的宫人看管着他们。
太医被悄悄地带入后宫,然后再静悄悄地出来,在嬴政面前战战兢兢地下最后判断,就算是知道新王雄才大略,忽然碰见这样的王家辛秘,他们也很怕自己被杀人灭口。
好在嬴政对他们的态度还算是不错,最起码没有表现出要杀人的冲动,即使他们表示自己医术低微无法医治也并没有为难他们,而是将人放走了。
嬴政无法,只能对赵高道:“去民间看看,寻找有没有能让太后恢复神智的医师。”
赵高点头,随后道:“这事,是否要让吕相或者叶师知晓?”
嬴政顿一下道:“叶师远在韩国,吕相日理万机,切勿以此等小事麻烦他们。”
俗话说的好,家丑不可外扬,要是叶孤城在,嬴政或许会愿意分享一下赵姬的问题,但是吕不韦,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也正是因为此,他才错过了最好的杏林圣手。
无论嬴政去找吕不韦或者叶孤城,十有□□都会被带到西门吹雪身边吧?
什么病,如果西门吹雪不能治,那恐怕就没有人可以治疗了。
都说是大隐隐于市,市井间确实会有一二能人,就算是宫中的御医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是更多的都是江湖骗子,以欺骗百姓攫取金钱,想要从他们中分辨出少有的真正有能力的人,并非易事。
所以嬴政将任务交给了赵高。
小高子跟在他身边多年,其他不说,眼力是练出来了。
赵高对来自嬴政的命令不敢不重视,他先亲自去了一趟黑冰台,将民间医者的名字拉了一份单子出来。
千万别小看这存在不知道多少年的谍报机构 ,可以说,他们知道秦国内的一切秘密,黑冰台的人无处不在,作为国家机关,每天向中枢系统运送不知道多少重要情报。
赵高拿到的单子是筛选过一遍的,很明显的江湖骗子并不被包括其中,剩下的都是多多少少有点本事的,排在最上面的,则是灞下学宫的学生徐君房。
他看着来历还有点吃惊,灞下学宫的学生竟然也帮百姓看诊?怕不是墨家的人吧?
要知道,这年头的医还算在百工的行列中,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才不会去学习什么医术,百家之中有可能会学习的,也不过就是亲近百姓的墨家人罢了。
但是一看他隶属阴阳家,赵高就觉得有些古怪了。
算了算了,他想。
先去看看此人究竟有什么能耐吧。
徐福没有居住在学宫中。
灞下学宫的待遇非常好,不仅给学生发钱,保证他们不受生计所迫,还给他们提供住处,自古读书人多贫困,学校的低保措施起码可以让他们衣食无忧,一心向学,如果学问做的好了,甚至还有额外的金钱奖励,若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做学问的。
但徐福比其他的一众同学,可以说是非常富裕了,不仅不需要住在学校中,还在渭北有自己的小院子。
渭南与渭北已经开辟出了一条相互连接的道路,叶孤城秉持着想要富先修路的思想,在秦国境内修了不少路,比起之前颠簸到坐在马车中都东倒西歪的道路,用水泥新铺的大路十分平整,大大地改善了秦国内的交通运输情况。
也正是因为他的路,让渭南渭北都连接起来,学子如果居住在渭北想要到渭南,也不过是一刻的功夫。
渭南因为要保护自然风貌,并不允许百姓随意建屋子,这里的房价可以说是六国之最,寸土寸金,想要住在这里,非富豪不可。
道路的修建,也为了居住在渭北的学子提供了便利。
赵高先去灞下学宫找人,得到了徐君房今日休沐的结论,又听说他休沐之时总在渭北看诊挣钱,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到他家。
早几年的秦国百姓并没有看医生的概念,只有有钱人家的老爷才会在生病时请医师,但那都是□□,但是这两年,考虑到此时代人多夭折,平均存活年龄只有35岁,国家又急需青壮年,几番思考之下,叶孤城竟然在秦国提出大力宣传医疗的作用,并且由国家补贴,降低看诊费用,让大部分人都看得起医生。
费用虽然说国家补贴,却并不是从国库中走,而是走嬴政的私人帐户,嬴政现在可以说是富得流油,毕竟手握造纸术,还有炭笔毛笔两大宗,渭南的生意也做得很好,他自己的私库应该比国库还要有钱。
青壮年人手不足的问题困扰了秦国很多年,一听见叶孤城同他说做好医疗说不定能提高平均存活年纪,二话不说就允许了医疗补贴。
事实上,他提出的建议还是挺有效果的,也就是几年的功夫,在百姓有了自主找医生的概念之后,国民平均存活年龄已经提高了五岁不止。
可以说是非常显著的进步了。
大部分的医院都是国家建造,但也有少部分是民间有名的医师,选择一处宅子给人看诊,虽然他们没有接受什么国家补贴,但因为来看病的百姓变多,即使压低价格也是有赚头的,徐君房因为看病见效快,花的钱比别人少,在百姓中颇有人气。
等赵高找到他时,就看见一挺小的院子,有百姓在进进出出。
他鼻翼两侧动动,闻到了一股药味。
虽然赵高不是专业的,闻到这味道,也对徐君房认可三分。
说不定不是出来装神弄鬼的?
他排队进入院中,等到前面的人看好之后就坐到了徐福面前,徐福将赵高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觉得他气色实在很好,便道:“你哪里有问题?”
赵高道:“我哪里都没有问题。”
徐福道:“哪里都没有问题,找我来做什么?”
赵高道:“因为我想请你去看一个人?”
徐福道:“我不看诊。”
赵高只是笑了一下,不说话。
他道:“疯病,你可能治?”
徐福道:“疯病?”
赵高道:“人同野兽一行好叫,四处撕咬人,又有时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可不就是疯病?”
徐福道:“也可能是犯了癔症。”
赵高道:“随便你叫什么名字,就说说,这能不能治。”
徐福皱眉头道:“不好说。”
赵高道:“此话怎讲?”
徐福道:“如果是癔症,只要让他回神便是。”
他看向赵高道:“这样的人,多半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被吓住了,一时回不过来罢了,等他接受了现实,不就自然而然地回来了?”
赵高的眼神闪了闪。
虽然那些宫人还没有交代清楚,但他已经知道赵姬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忽然疯了的,按照这读书人的说法,岂不就是癔症。
这样的话,应该还有能够恢复原状的余地?
赵高道:“如此说来,是能治?”
徐福道:“要等你把病人带到我面前才行。”
赵高道:“用不着。”
他稍微拍拍手,从门外又有两人进来,猛地到徐福身后,将人架住了。
徐福:!
赵高微笑道:“只能请先生,走一趟了。”
徐福口呼:“你们想要干什么。”
但是暗地里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知道来人到底是谁了。
以黑带覆面,保证徐福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一路被两个大汉绑着,到了无人所知的房屋之中。
一进屋子,他就闻到了一股异味,久病之人常有这味道,因为长时间在通风不好的阴暗屋中,晒不到阳光,才会有这味道。
“呜呜——呜呜——”
有人在不断挣扎,但是她的嘴好像被堵上了,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高道:“失礼了。”
随后解下了男人眼上的黑带子。
一个披散着头发,不断挣扎的女人印入徐福眼中。
他道:“这是?”
赵高微笑道:“这就是需要先生诊治的病人。”
徐福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被局势所迫,认识到自己绝无可能逃走,反而慢腾腾地坐到赵姬面前,开始帮她看病。
他在芈旦手下这么多年,对方又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避着他,长时间下来,早就将对方的本事都学会了,又加上徐福自己也有奇遇,得到了学习阴阳之理的宝典,在灞下学宫更是师从有名的博士,到现在,竟然已经成了方士中能力最强的那一类,只不过他为人低调,并没有人知道徐福的本事。
他早上出门前给自己算了一卦,解读出来,很有几分意思,大概是说他追求已久的今日终于会有突破,徐福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他自己在追求什么,说实话,他想要的东西很多,但也没有那么多。
然后赵高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