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七月十五,华山。
愬风怒吼,林涛阵阵。
在山腰,已经聚集了无数的江湖豪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豪饮暴食,高谈阔论;或讲武论剑,切磋技艺。看上去一片喧哗热闹,实际上黑白两道,帮会派别分得清清楚楚。当然,能够在山腰有一块立足之地的,都已是江湖上颇有份量的人物和帮派。大部分人,只能待在山脚。这些天来,华山脚下的小镇,早已人满为患。更多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拥来。小镇上早已找不到任何容身的客栈,连稍微宽敞一点的民居和小得可怜的土地庙,也挤满了各式各样提刀携剑的人物。好在江湖人士,风餐露宿也是习惯了的,许多人干脆就在野外燃起一堆堆篝火,索性饮酒谈论到天明。对于这场万众瞩目的决斗,大家难免有许多猜测,许多议论,神秘中夹杂着兴奋,紧张中夹杂着期待。他们大多数都或多或少地押了注,即将揭晓的结果,自然是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因为支持的对象不同,“拥林派”和“拥英派”不免起些争执,少数脾气火爆的朋友们,甚至动起刀剑来。决斗尚未开始,华山已经刀光剑影,暗流汹涌。
无论这场决斗胜负如何,都意味着“天道堂”与“源记”的全面决裂,大规模的火拼即将开始,江湖从此不得安宁。一些有识之士不免忧心忡忡,摇头叹息不已。
此刻在华山绝顶苍龙岭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山风呼啸,听不到任何其它杂声。
鹰嘴崖前,有一小块草地,如茵的绿草上铺了一块殷红的波斯地毯,上面坐着三个人。左边是“妙笔生花”范青山,右边是阎四爷。这两人无疑是分别代表“天道堂”和“源记”来监督这次决斗的。江湖上早有传闻说范妙笔是“天道堂”的当家之一,如今看来可以证实了。居中而座的,是“智囊”舒鸿博,显然是这次决斗的公证人。
在草地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立。可以直接到现场观看这场决斗的人,无疑是当今江湖上最有实力最有名望的人物。他们代表着当今武林不同的几股势力,据说其中竟然还有最大的黑道组织“好兄弟”的龙头大哥派来的代表。同时,他们也是决斗的见证人。
能够到达苍龙岭的唯一通道“一线天”,早已被“天道堂”和“源记”精选的高手们把守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休想飞过去。
当然,这次决斗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参与决斗的两位当事人。
“气吞万里英牧野,踏雪无痕林巧儿。”
这两位齐名江湖的大高手,也已经到了。他们就在苍龙岭的最险处——鹰嘴崖上,对面而立。
林巧儿往日描金的大袖上,改绣的一圈白花格外醒目。清澈明亮的眸子里透出难以克制的愤怒,白玉般晶莹娇媚的脸庞上,带着无比倔强的神情。瀑布般的秀发和火红的衣裙,迎着怒吼的山风腊腊飞舞,如同一只即将在烈火中陧槃的凤凰,美丽得令人心碎。
她对面的英牧野,高大的身躯如标枪般笔直挺立,刀劈斧削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深切的悲哀。也许是为他自己,也许是为林巧儿,也许是为玉金银。
在这场决斗中,可能有胜者,但没有生者。
因为他们对决的武器是毒药!
他们将当众服下剧毒无比,无药可解的鹤顶红!然后以生命的力量与之抗衡,直到有一方认输或死亡。只不过到那个时候,获胜的一方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决斗方式是由林巧儿提出来的。伊人已逝,她便以这种最坚决最惨烈的方式来表达她炽烈的情感!英牧野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现在,致命的鹤顶红就摆在舒鸿博面前的木几上。两个大小、形状相差无几的小瓷瓶,颜色有些不同。红色的那个是林巧儿带来的,青色的瓷瓶则是英牧野带来的。由舒鸿博当众检查无误后,将分别交给对方。也就是说,林巧儿将服青瓶里的药,英牧野则服红瓶里的药。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保证决斗的公平性。
舒鸿博脸色异常凝重,慢慢地打开青瓶的瓶塞,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倒出一滴来,滴入一个晶莹的玉碗里,仔细观察再用银针验过之后,对范青山和阎四爷点点头。待玉碗清洗干净,同样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约定的决斗时间是午时正。
范青山抬头看看天色,露出一丝焦虑的神情。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消息。
午时将届。
舒鸿博手持两个瓷瓶,站起身来,缓步向鹰嘴崖走去。零零星星散处在四周的大人物们也都动了,慢慢围过来。
舒鸿博在鹰嘴崖边站定,缓缓道:“两位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问的是两位,眼睛却看着林巧儿。
林巧儿一声不出,甚至连看都不向这边看一眼,只是将手伸到舒鸿博面前。
舒鸿博叹了口气,瓷瓶已在林巧儿手中。
鹰牧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对舒鸿博道:“拿来吧。”
舒鸿博把瓷瓶递过去,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到头顶正上方!
舒鸿博又叹了口气,说道:“时辰到。两位……”
这时候,一直不声不响的范青山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且慢……”
舒鸿博讶道:“范妙笔有何指教?”
“你们听……”范青山侧耳倾听,神情很专注,似乎听到了什么出人意料的声音。大家不禁都把头偏了一偏。
真的好像有些不寻常的声音从山下传来,尽管那声音来得甚远,和呼啸的山风夹杂在一起,听不十分清楚,但此刻聚集在苍龙岭上的人物,都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听力自然远胜常人。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呼喊,呼喊的声音是——
“……还……活……着……”
还活着!
谁还活着?莫非是玉老爷还活着?
可是山风实在太猛烈,声音又太遥远,听起来十分模糊。
苍龙岭上的人,大多久经风浪,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的定力,可是此时,却也不免露出惊诧莫名的急迫神情。
紧接着,两条人影迅疾无比地向苍龙岭上奔来,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狂喊:“玉老爷……玉老爷还活着……”
雕像般坚定的林大小姐突然浑身一颤,青色的小瓷瓶从她手中倐然滑落,掉向鹰嘴崖下的万丈深渊……
十九
玉老爷还活着!
这个惊人的消息是英飞扬带来的。
英飞扬能够到达华山绝对是个奇迹。据那些第一眼看见他的人说,他当时完全就是一个血人,脸色苍白似纸,神情有如厉鬼。
英飞扬赶到华山,只说了一句话:“玉老爷还活着!”说完就晕过去。
但是这句话,立即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华山。因为玉金银而展开的这次决斗,自然也就停了下来,是不是会继续下去,还需要验证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华山山腰有一座宏大的宅第,是范青山名下的产业,也是“天道堂”的一处分舵。参加这次决斗的当事双方及贵宾们都集中在客厅里,等待英飞扬醒转过来。
大家都有许多疑问要英飞扬回答。
他在哪里见到玉老爷?玉老爷现在何处?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自己赶到华山来?
这些问题,大家都急于想知道答案。
只不过,英飞扬不醒转,谁也无法解开这些谜团。
这次来华山观战的江湖好汉中,有好几位是疗伤的名家,他们和华山附近比较有名的医生一起,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召集到这里,为英飞扬疗伤。
但事实上,他们能做的,只是出些主意,或者打打下手。有舒多智在,又有谁敢班门弄斧?舒鸿博几乎一直在呆在病房里,除了两个帮他打下手的医生,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他从里面不断传出一些药方或者便笺。立即就有人忙不迭地接过,十万火急地去办理。
偶尔,舒鸿博会出来透透气,立即就有无数目光盯住他,希望能猜出一点端倪。但舒鸿博除了向英牧野略一点头外,对其他任何人都不理睬。
这是因为,英飞扬毕竟是英牧野的亲侄儿,而英牧野本人又跟这件事有至关重要的关联。英牧野虽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想知道结果,但也明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绝不能扰乱舒鸿博的心思。好在每次舒鸿博出来尽管没什么很好的消息,至少也没有更坏的消息。
另一个当事人林巧儿表现又有所不同。她几乎一刻也闲不住,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和任何人交谈。
整整一个下午,大家的心里都毛毛乱乱的,处于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飞往“妙笔山庄”的信鸽早已放出去,玉金银的棺材里到底有没有尸体,信鸽将带回确切的消息。但华山和“妙笔山庄”的距离实在不近,就算是天上飞的鸽子,往返也非朝夕之功。也许,信鸽还没有回来,英飞扬这里就已经有了消息。
对舒鸿博的医术,大家还是很有信心的。
从午时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现在已快黎明。
舒鸿博突然从病房里出来,疲惫不堪的脸上,居然带着一丝笑容。尽管这丝笑容非常不显眼,但是,实实在在,那是一种微笑。这就意味着,他有了好消息。
舒鸿博宣布,英飞扬的伤势暂时控制住了。
英牧野忍不住问道:“暂时控制是什么意思?”
“暂时控制的意思,就是他不会立刻死去。不过要完全肯定,至少还需要一天一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随时可能丧命。如果挺过去了,他活下去的机会就很大。”
一直不开口的林巧儿突然问道:“那他醒过来没有?可不可以问话?”
“他还在昏迷。”
林巧儿叹了口气,看来有点失望。
“不过……”舒鸿博说,“我可以用金针刺穴的方法,在不影响他身体的状况下,让他有极短暂的清醒,能够回答一两个问题。”
“那好极了。”
舒鸿博的金针刺穴之术十分奇妙,果然让昏迷中的英飞扬苏醒过来,只是仍然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但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英牧野问道:“你在什么地方见到玉金银?”
“恩施……”
英牧野正准备再问,林巧儿已经连珠般问道:“他在干什么?他好不好?是不是很危险?”
英飞扬笑了一下,他居然笑了一下。也许就算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他也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
“他很好,他……他赶着去救人,救‘五毒教’的圣女,叫做……叫做向阳……”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见英飞扬伤势如此之重,大家本来猜测玉老爷的处境必定非常不妙,英飞扬为了要救他才差点送命。谁知道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林大小姐为了他,不惜跟英三爷拼命,他竟然赶着去救另一个女孩子!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十分古怪!
人人都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了,林巧儿的反应一定异常激烈,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激烈到这种程度。
林大小姐突然跳起来,直冲了出去,沿途踢碎了两张桌子,一张凳子,四个职司守卫的“天道堂”好手试图劝阻她,结果被摔到数丈之外,一个个跌得鼻青脸肿。
林巧儿将“踏雪无痕”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许多依旧守候在山腰山脚的江湖人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团红云掠过,待到定神细看,却只见暗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也有个别武功较高而运气非常不好的人,见一个人影直冲过来,匆忙中试图拔剑相抗,结果不是趴着就是躺着,半天爬不起来。
关于这一晚“华山闹鬼”的传闻从此在江湖上流传开去,演变为许多种不同的故事。
林巧儿就这么毫不停留地跑着,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跑到哪里去,脑海中完全一片空白。但是她感觉得到,只要自己一停下来,立即就会爆炸。
她就这么跑,一直跑下去……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晨曦,浓雾缓缓消散的时候,林巧儿看到一座小城依稀的轮廓,奔驰的速度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清晨的大地,生机盎然,充满着清新的气息,路边的树荫里,小鸟欢叫,乳燕翻飞。早起的农人已经吆喝着耕牛开始一天的劳作。林巧儿感觉即将要爆炸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但脑袋里面依旧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她只是莫名地痛恨,莫名地愤怒。
日上三杆,林巧儿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小城,走进了一间酒楼的雅座,随意地把这间酒楼所有的招牌菜都点了上来。
面对满桌丰盛的菜肴,林大小姐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又过了一阵,酒楼逐渐热闹起来,一些配刀带剑的江湖豪士陆续来到,大呼小叫,要酒要菜。酒菜一上桌,立即吆五喝六地大吃大嚼起来。他们彼此之间谈论的,当然还是昨天的决斗。对于这场轰动整个江湖的决斗,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结束,大家都觉得非常不满。
大伙儿千里迢迢,日夜不停地赶到华山,露宿荒郊,可不是想看这种结果的。只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样子,只怕谁也没有办法硬逼林大小姐和英三爷打上一架。
谈论这个结局,自然不免要谈到玉老爷。
一个人问道:“既然玉老爷还活着,为什么不亲自赶来呢?”
看来昨晚上英飞扬说的话,还没有完全传播开来,但是,知道的人也不是一个都没有。立即就有一个人扯着鸭公嗓回答:“听说玉老爷忙着去救一个女人。”
酒楼里马上“哗”的一声炸开了锅。
“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值得玉老爷这么做呢?”
“当然是大美人了。”
鸭公嗓嘎嘎地笑着:“美人当然是美人,只不过年龄不大,是小美人。听说还是‘五毒教’的圣女!”
又是“哗”的一声。
“这个‘五毒教’的什么圣女,一定是长得貌若天仙了?”
“什么貌若天仙?难道还美得过林大小姐?”
“这个自然。否则的话,玉老爷怎么放着林大小姐不救,巴巴的赶去救她呢?”
“美过林大小姐倒不见得。只不过男人嘛,总是那个调调儿,喜新厌旧。这个圣女小美人,想来一定是鲜嫩无比了。”鸭公嗓笑着说道,又用劲吞了一口口水。
大伙儿啧啧有声。
闹哄哄的喧哗之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诸位,今天这顿酒,俺周某人请了。大伙只管敞开喝,无论多少银子,都记在俺周某的帐上!”
酒楼里顿时欢声雷动。
鸭公嗓大声笑道:“我道是那一位,却原来是潼关周大爷,难怪如此豪爽阔气。只不知周大爷今天为何如此高兴呢?”
周大爷大笑道:“俺当然高兴。想当初,林巧儿那小娘们跟玉老爷打潼关道上过,碰巧给俺老周碰到了。俺不过多瞧了两眼,就挨了四个老大耳刮子。那个横劲!哈哈,想不到她也有今天。大伙儿说说,俺老周该不该高兴?”
酒楼里一阵轰笑,大伙连连叫道:“该,该……”
周大爷“咕”地一声干了一大碗,又笑道:“要说玉老爷,可真是好样的,真给俺们大男人争气。林巧儿以为自己有多了得,还不是被俺们男人摔了?脸蛋子再漂亮,顶什么用?”
“要说林大小姐,那可是真漂亮。既然人家玉老爷腻了,周大爷何不……哎呀……”鸭公嗓一句“我
的妈”还没有出口,就已经飞出窗外,再无半点声息。
紧接着一连串“噼噼叭叭”的脆响,周大爷脑袋肿得像猪头,溜到了桌子底下。
不知何时,林大小姐终于醉倒在一条小巷子里。被泥浆和污水打湿的红袖,再不复往日鲜艳夺目的光彩。远处的高楼里,闺房深处,似乎传来怨妇的低吟,仿佛在倾诉离人的哀婉。
为什么在这个世上,新人的欢笑总是伴随着旧人的哀怨?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乘软轿悄悄地停落在林大小姐的跟前,一只苍白而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林巧儿冰凉的柔胰。林巧儿慢慢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舒无争诚挚的脸和充满牵挂的温柔的眼神。
于是,林大小姐站起身来,默默坐进那顶像是迎娶新人的大红轿子,静静地远离了这座小城,远离了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