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厚的很,临近午时,那太阳仍是未能挣扎着冒出头来,室内光线晦暗不明。
柯震武一人面对前厅门口而坐,手中捧一盏茶,正不知垂首琢磨甚么,三五日不见而已,就好似又老了几分,白发更多。
孟郁槐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不声不响走入去,径直来到他面前立住,半晌没说话。
老者抬起头来,面上居然是带着笑的,嘿然道:“罚站呀?这样绷得笔直,我光是瞧瞧都替你嫌累,还不快些坐下说话?我今儿带了些旁人送我的六安瓜片,记得旧年里你挺喜欢这清馥之味,眼下这闷热的天气喝着正合适,尝尝?”
说着也不理他答不答应,径直倾出一盏,推到他面前。
孟郁槐默默接了,随便拣张椅子坐下,却仍是不做声。
“这是干嘛?”柯震武往他脸上一瞟,“头先儿侯昌的那些混账话我都听见了,敢是为了那个心里不自在?”
“不曾。”孟郁槐晃晃脑袋,轻描淡写地答,“只不过一晚上就出了这样的事,我……”
“你怎么样?”柯震武偏过脸去咳嗽一声,气咻咻道,“你便满心里觉得愧疚,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哼,若真是如此,我平日里倒看错了你了!”
孟郁槐并不是糊涂人,不会胡乱就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搂,但方才听了那侯昌的话,他也忍不住在心中思忖,如果昨晚负责护佑那库丁的人是他自己,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但这念头,可不是说压就能压得住的啊……
“别的都还犹可,至多不过是多花些力气找人。在陶知县面前陪着点小心,倘他大发雷霆骂个两句,我受了便是。左右我也不是那起气性大、忍不得的性子。我忖度着,大忠兄弟家里。丧葬事咱们合该帮着办妥当,再多给些钱钞——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一场兄弟,到头来除了给钱,却是甚么也做不了……”
“这是真话。”柯震武赞同地应了一声,见他仿佛没了心气儿似的,越说声音越低。便把脸一板,稍稍提高些声量,“我晓得你在琢磨什么,你是比他们强些不假。但昨夜那种情形,换了谁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倘若你有个闪失,你老娘媳妇又怎么办?”
说着又叹口气:“按说你家人口少,小麦如今有了。又是头胎,你该在家多照应着才是。可咱们镖局……自打吕斌他们走了之后,能用的得力之人就没两个,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一时半会儿你也闲不下来……”
“那倒不算什么。”孟郁槐抬起眼皮去看他。脸色稍缓,“我媳妇与我娘现下处的不错,她又暂且在家歇着不必张罗买卖,很不需要我操心。”
柯震武闻言便是一笑:“小麦那性子与你娘还能凑到一处去?挺难得。”然而紧接着,他却又立刻朝外张望一眼,压低声音正色道,“莫说我没提醒你,此番祸事,最要紧的便是要抢在衙门前头寻到那库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伙贼人,也是越早有音讯越好。想那些衙役,不过都是吃干饭的,咱们镖局的人再不济,还能在他们面前落了下风不成?”
他忽地往椅背里一靠,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我年纪大了,许多事纵是想管也没心力,此事就全落在你肩头。办得妥当,有好处你领,若出了岔子,黑锅也唯有你来背,你可听明白了?”
孟郁槐蓦地抬头,就见那老者的眼睛似笑非笑眯缝着,内里透出一丝微光,精明之外,好似还透着深意。
然而有些事,他眼下却委实无心考虑,只略点了点头,将手中茶碗送到嘴边咂了咂,也不知是甜是苦。
柯震武低笑着站起身:“老头子不中用,派不上别的用场,挨骂倒是最有经验。走走走,我这就陪着你去陶知县面前走一遭,自动自觉送上门,由得他骂个臭头!”
明明是个大麻烦,他却说得仿佛去领赏一般,简直迫不及待,将孟郁槐胳膊一拉,大踏步出门去。
……
如此一晃,便是十来天。
夏日炎如火,将地上烤得又烫又硬,泥土的味道直翻上来,充斥在空气中,呼吸间皆是灼热。
午后没有一丝风,火刀村田坎上们照旧热闹忙碌,村间小路上却是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大姑娘小媳妇,多数都躲在家中,只待日头没那么猛了,再将熬煮好的解暑汤水送去给男人们喝。
孟家院子里处处都是番椒,造就一片天然遮阴的红棚子,木架子上的香蕈给晒得香气四溢。
花小麦坐在靠墙根儿的阴凉处,手中捏着针,时不时胡乱戳个两下,心思却显然没在上头,每隔一阵,便要转脸望望另一头的孟老娘,好几回想说点什么,嘴唇嗫嚅两下,却到底是没出声。
厨房里倒是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响动,片刻,周芸儿捧着一个粗陶大盘径直来到她身畔,笑盈盈往前一递:“师傅,你瞧我这牛肉切得如何?可不可以用来做你前儿说的那种能透光的‘灯影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