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的严重性你可了解了?”他问。
我抬眼怯怯望住他,继续点头。
“那鬼脸大盗行事诡异,作风张扬,所怀功夫更是深不可测。你可知两个月前他的那枚鬼脸符印曾在何处出现过么?”岳清音语声骤冷地问。
……在、在何处?我睁大眼睛望着他寒若冰霜的脸。
他用低得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当今圣上的枕边。”
我惊得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皇帝老子的枕头边儿啊!那意味着、意味着他当时若想取皇帝的首级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啊!难怪……难怪岳明皎岳清音和季狗官对此事如此慎重,难怪这鬼脸大盗犯下多起案件却从未有风声传至民间,难怪要动用皇城的禁卫军——都尉府的人协助刑部捉拿他,连身为太平城知府的狗官在此案中都只有听从差遣的份儿!
当今的皇上……只怕受惊匪浅吧?若这鬼脸大盗是叛臣贼子或敌国奸细的话,如今岂不是早便改朝换代了吗?等等……两个月前……那不正是我第一次在后花园内见到鬼脸大盗的时间么……那个家伙想是当晚便要到皇宫里去作案的,竟然还有心思抽出空来调戏我?——他未免也太自负太狂妄了些!
见我不吱声,岳清音只道我是被吓住了,语气稍有缓和地低声道:“他所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一点他心里自是相当清楚,然而他依旧连续犯案毫不避讳,可见是个亡命之徒。昨夜他若是稍变心意,只怕我从树上背下的便已不是活生生的你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却不小心呛了一下,连连咳嗽……那个家伙……明明是一副爱与人调笑的样子,谁想他竟然、竟然是如此危险可怕的一个人物!那、那八月十六的晚上……我、我可怎么办?我身上除了色也没什么值得他盗的啊(你有色吗)!
心慌慌意乱乱地望向岳清音,见他也正沉沉地望着我,忽地伸出手来将我凌乱的发丝轻轻捋向脑后,而后站起身走至窗前负着手背向着我,半晌方低声道:“我不希望看见你受到任何伤害,知道的事情越少,你过得才会越安心。灵歌从来都是安于平淡的女子,我不管你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的体内始终流的是岳家的血,你的名字始终叫做岳灵歌,而你——”他转过身盯住我,目光如冰,“你始终有责任保护这身体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话,你,明白了么?”
我被他的这一番言辞骇到几乎站立不稳,这话中之意已是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知道我不是岳灵歌!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两个月来的相安无事一度令我以为他已经相信了我或是接纳了我,可如今看来,他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一个义务者,义务就是尽心尽力地保护好他妹妹岳灵歌的身体不受伤害,健康平安地过完此生。而至于在这身体里面的“我”,是悲是喜是恼是怕……皆微不足道,皆可有可无,皆……与他无关。
亏……亏了我还时常暗暗在心内回味那一次受惊吓过度于夜里吓醒时他便在身旁的温暖……亏了我还时常将压在枕下的与他那一次共沐桂花雨时由他发上拈下的花瓣拿出来轻嗅……亏了我还感念于他前夜将我背在背上的温柔与呵护……亏了……亏了我已渐渐地将他当作了自己真正的亲哥哥!
却原来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那对不带一丝情感的眸子亦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般地盯着我。
……好,好罢。我承认我还是太天真了,太感情用事了,太投入于岳灵歌这个角色了。我初来乍到时努力想保持的与人疏离、泰然处事的宗旨已不知不觉地被一种叫做“亲情”的假像给动摇了。我可以不碰爱情,可以不谈友情,因我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没必要牵扯着那些愿为我付出关心的人跟着一起纠缠不清。我也本想不沾惹亲情,从小缺疼少爱的我早已人性凉薄,然而……然而竟一个不小心在这位哥哥的身上翻了船,还以为从此后便有人疼着宠着护着骂着幸福着了,如今才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家伙仍旧是没有福份享受什么亲情,不过是蠢而又蠢地上了看似温柔的一当。
我轻轻地笑笑,恭敬地行礼,回答岳清音方才的话:“我明白了,哥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在审视我的内心。我转身,步履轻盈地迈出门去,将这荷塘水榭,将那柔冷男子,将我在古代所仅有的唯一牵绊硬生生抛诸身后,从此你们是你们,我是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身轻松地回到我的院子,推门进屋时绿水几人正在穿衣叠被,见我从外面回来都吃了一惊,忙问出了何事,我笑说只是在院子里透了透气,便径直进了里间卧室。
取出首饰匣子,将所有的首饰倒出来放入一只小巧精致的鹿皮囊内,而后再由架子上一只用做摆设的花瓶里倒出我藏在里面的这两个月攒下的私房钱也放入囊中。想了想,将枕边的那只猫儿铃拿在手上把玩了片刻,最后塞进了平时常戴的、我最喜欢的一只荷包里,连同鹿皮囊一起挂在搭衣服用的架子上。
不一刻绿水青烟进得屋来替我打水叠被,梳洗过后用罢早饭,打听着岳清音已经去了衙门,我便借口想独自到后花园逛逛,趁几个丫头不注意,挎上鹿皮囊,一个人径直由偏门出得府去。
出府之后也不耽误,直奔了以前逛街时曾看好的一家当铺,所有首饰皆做了死当,幸好早便将同类首饰的价格打听了个清楚,是以当铺老板也没能从我这里占了什么便宜,最终得银一百二三十两,加上我的那些私房钱,合计二百两有余,已是一笔不小数目,由当铺出来又直入钱庄,兑了二百两的大额银票塞入放了猫儿铃的那只荷包贴身佩带,剩余碎银则放在腰间暗袋内随用随取。
紧接着我又去了卖风筝的阮老汉家,请他先替我将阮铃儿曾住的那间厢房打扫出来,又给了邻居一位大婶几枚铜钱,请她帮着将阮铃儿用过的被褥拆洗拆洗,待晒干了再重新缝制一床,交给阮老汉放回厢房便是。
打点好一切,我慢慢回至府中。一进房门便见绿水那几个丫头正坐在桌旁床上说说笑笑,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我点头示意她们坐下继续,便听青烟笑道:“小姐,方才我们在猜明儿晚上的‘邀月大会’谁家能够胜出呢!您倒是说说,今年这头筹会叫谁家给拔了?”
邀月大会?做什么的?比赛吃月饼,看谁一柱香内吃得最多么?明儿晚上……唔,是八月十五呢,真不巧,我竟忘了这是个团圆的日子,可惜姑娘我向来没这个福份享受团圆。丫头们,抱歉了,只怕今年的中秋佳节你们要在泪光中度过了——明儿,是我已定好的离府的日子,只遗憾了我那嫁个有钱郎的美好愿望,既不能衣食无忧,那便来个身心无忧罢!
是的,我承认,我有时绝决得近乎冷酷,然而只有我自己才了解自己的本性——我就像是一只小小的乌龟,稍微被人触到了柔软的头部或四肢便攸地缩回壳内以冷硬的外表应敌,殊不知……殊不知我其实才是最为胆怯,最为脆弱的那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