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微笑,“我没事。”
“不是让你在房里休息么?”岳清音冷下脸来,声音却很是轻柔,“绿水没跟来伺候?”
“灵歌让她也一并帮忙去了,家中人手本就不够,哥哥也辛苦了。”我伸手轻轻替他整理肩头有些纷乱的发丝。
“我送你回房。”他不容分说,牵了我的手便行往后院。
“哥哥,灵歌现在回房,晚宴开始后能否去向爹爹道贺?”我顺从地跟在他身旁,仰脸望向他。
他偏下脸来亦望向我,我报以平静地笑,他道:“晚上风凉,出房前多穿些。”
“好。”我握紧他的手,快赶了两步,同他并排而行。
于是整个白天,我便静静地待在房间里,青烟、白桥、红鲤和欢喜儿亦被我打发到前面去帮忙,满院里如红尘外一般寂静。
寂静是可怕的东西,它总能令那些好不容易被深埋入心底的记忆复苏,阻止不了地滋生、发芽、爬蔓,直到充斥全部的身心和灵魂。
岳清音说……我是被一名赶在最前面冲过来的、轻功超群的龙禁卫奋勇跃下悬崖揽住腰身救上来的,由于龙禁卫无论何时都蒙着面孔,是以最终也无法确认究竟哪一位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毫发无伤,只不过是昏睡了一整天而已。
至于龙禁卫,却原来并非季燕然所指派。皇上真正将龙禁卫的指挥权交予的,是岳明皎。岳明皎通过大盗犯案的行径,亦对他的性格了解甚深,他认为一旦大盗得知他是负责抓捕他的钦命官员,必会引得他至岳府犯案以事挑衅。由于大盗在此之前曾将我掳至树上过,是以岳明皎推测,大盗若至岳府犯案,目标必会是我。
于是他将龙禁卫布置在岳府的各个角落,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我在岳清音的小楼之中,他所抱的想法是,不论大盗由何处进府,都有龙禁卫在暗中监视。而他给龙禁卫的命令,就是如果大盗将我掳走,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暗中跟随,至其窝点,若有同伙便可一网打尽,若无同伙亦能斩草除根。
这的确是岳明皎的做事风格,宁舍子女,不负皇恩。
接下来便是事情发生的那样,被掳走的是季燕然而不是我。龙禁卫不愧是万里挑一的精英,当即随机应变,仍旧跟踪了大盗而去。之后……便是马到成功,普朝同庆,除却了一个活如行尸的我,除却了一个葬于绝冷深渊、孤伶伶无亲无伴的他。
所以这一次的大功是岳明皎的,皇上一次升他两级,可见是拔去了一根多么令人坐立不安的眼中钉呵。至于看到了当时一切的龙禁卫们,不必担心他们说些什么关于我与大盗的事情,因为皇族给他们的要求就是:只做不说,舍生忘死,唯皇命是从。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是的,不必担心谁的生死,不必担心谁的未来,不必担心有没有永远。
这几日来,我在内心所做的忏悔多过于失去大盗的痛苦。我责怪自己不该那般冲动跟了他一起跃下崖去,我是他的小月儿,我怎可如此不珍惜他的小月儿,我怎可如此让他失望,我怎可让这段拥有着他的眼睛,他的面孔,他的笑容,他的情意的记忆就这么葬身于深渊……
我只有活着,只有好好地活下去才能不负大盗,才能不负我与他的这一段情。
瞧……我还是够坚强的,对不对,我的大盗?
不知不觉间天色擦黑,几束礼花由前院的天空升起,想必已到了开门迎接道贺客人的时辰。我对了妆镜略作整理,开门缓步出了院子。
岳家父子在府门内迎接到访来客,因升官摆宴谢恩之说天龙朝的律典上并未有所规定,不过是臣子们私下里自发举行的非正规仪式,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连素不喜应酬的岳明皎也未敢免俗。官场无常,任何事都须谨小慎微、滴水不漏,方才能做到最低限度的自保无虞。
既然是非正规的仪式,一切便当做私人宴会处理,是以岳明皎及到贺诸官都是身着便服。岳明皎穿了件新做的栗色员外袍,使得他那棱角过于鲜明的气质性格显得圆润了不少。而岳清音则是一袭水色轻衫,清冷秋月下愈发飘逸得不似尘世中人了。
我静静地立于廊下暗影处,府院内灯火通明笑语欢声的热闹场景仿佛与我之间隔了山山水水,一切的声音都难以传入我的耳中来,只有满眼的不那么真实的红光绿影令人视线慢慢模糊。
岳清音不卑不亢地迎入一位客人后,无意地一抬眼,与我的视线对在了一处。他顿了顿,而后向我走过来,至面前沉声道:“怎么又立在风口里?”
我微笑道:“可惜灵歌是女儿身,否则还可替爹跟哥哥分担一些事务。”
岳清音看着我,忽然浅浅笑起来,道:“灵歌虽是女儿身,却也丝毫不逊于男儿,何来可惜?”
我含笑地轻轻低下头来,现如今与这位哥哥,有些话已可心照不宣了。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挑起我垂于颊边的一缕细发,仔细地理向我的耳后,收回手时就势轻轻地揉了揉我圆润饱满的耳垂儿,温暖的指肚儿带给人厚实的安全感,以致于我这被秋夜的凉风吹得有些僵冷的身子瞬间如同置身于柔软的绒毯之中。
抬起脸来才待说话,却见岳明皎在那厢冲着我们两人招手,于是便同岳清音一起过去,见岳明皎的身边立了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大人,负着手,脸上带了淡淡笑意地上下将我一番打量,岳明皎向我笑道:“灵歌啊,这位是吏部中大夫段大人,快来见过!”
段大人当是段家兄弟的父亲,我上前行礼问好,而后垂首立至岳清音身旁。段大人便笑向岳明皎道:“岳大人好福气!生了对金童玉女,都这般知书答礼、气度非凡,哪里像段某——生了三个粗笨小子,一个不如一个,唉,真真是愁煞人哪!”
段大人是话中有话,岳明皎只作不察,笑拉了他的手道:“段兄太谦了!愚弟看你家里那三位公子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少有的俊杰哪!”
两人这厢客套着,那厢段家三兄弟已是踏入门来,岳清音便迎上前去应礼。段慈看见了我,红着脸望了我笑,我便也含笑冲他略一点头。
岳府的正厅平常是不开的,我们一家人每日也只在前厅用餐,如今正厅开放,大宴宾朋,坐的都是当朝官员,正厅旁边的偏厅则是官员的家眷,由于岳夫人早逝,我又是未出嫁的女儿,所以家眷这一边便由岳清音来负责招待。
家眷中女眷居多,于是丰神如玉的岳清音便成了偏厅内的焦点。我与他同坐一桌,免不了拜他所“赐”,总要一齐起身应付借道贺前来敬酒与他搭讪的未婚小姐们。直到那久违了的双胞胎佟婉仪、佟婉悦姐妹敬完酒后缠了他说个没完,我这才得以悄悄地离席,一个人出得厅来。
厅外是清秋寥落的院子,树上檐下一排排的红灯笼并不能为这苍白月光漫洒的夜晚凭添任何暖意。除却偶尔飞掠过的惊鸟外,这院中便再无其它响动,与那正偏两座厅内的笑语喧声形同两极。
我缓步行入那爬满了藤萝薜苈的架廊下,斜倚在暗影里,抱着微微发寒的双臂,神思又有些发散。
立了不知多少时候,一粒晚露滴将下来,正落在我偏头倚着廊柱的腮上,恍然回神,抬手轻轻揩了,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轻声地道:“怎么站在暗影里?”
没有回头,我兀自一笑,淡淡地道:“因为……现在有些惧怕月光了。”
那声音一阵沉默。我转身,望向这个早我许久便待在这暗影里的高大的轮廓微微一笑:“那么,季大人你呢?”
眼前的男人穿了墨色的长衫,黑琥珀似的眸子依旧神彩内蕴,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削瘦了,仿佛在短短的几日内经历了一场炼狱般的煎熬。现在的他,深深的眉宇间凭添了一丝淡泊,一缕沧桑,和一抹幽凉的瘦月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