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荷包拿出来仔细看了看,见那上面用很幼稚的针法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打开荷包,里面塞着一团布卷儿。迎着灯光,我小心翼翼地抻开那布卷儿,呈现在眼前的这东西不由令我登时震惊在当场——“燕然哥哥!”下意识地脱口去唤身边的季燕然,一时竟未注意到自己对他的称呼有何不对。
正低头摆弄那小风车的季燕然循声抬起头来望向我手中的那块布,亦十分惊讶地“唔!”了一声,我偏过脸来与他对望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我一样的疑惑不解。
手上的这块布——竟是我从奈何堡中那幅画有彼岸花的卷轴内所拿到的布的另一半!
这情形着实太过古怪离奇——为何这一半的布会在岳灵歌的手上?那奈何堡——或者说是玄机公子与岳家有何关系?这——这一切简直——简直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季燕然扶我站起身,望住我道:“灵歌在收藏这只荷包时莫非不知道这里面塞了这布?”
被他这样一问,我不由静下心来思索:那前岳灵歌一定是知道这荷包里塞了这布的,那么这布究竟是从何而来?她为何要将这布藏在这箱子里?她知不知道那另一半在奈何堡呢?岳家的其它人是否知道这块布的存在?可惜,可惜所有的答案都随着她的亡去一起被带走,留给我和季燕然的只有一团暂时看不到出路的迷雾。
“我……我实在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我只好继续推脱,走至桌边将手中的半片布平摊在上面,又从怀里掏出另半片,将这两幅半片的布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整张。
表面上看来,这不过是一幅绣了鸳鸯戏水的绣品,用的是源自江南的、独有的一种针法,这种绣品在民间并不多见,类似的作品曾经做为贡品传入过宫去。但凡被冠以贡品的东西,其价值往往要高于同类,何况这样的绣艺本来就很罕有,面前这块布只怕在市面上卖的话也是相当昂贵的,那么究竟它的主人为何要将如此贵重的东西一分为二呢?且……为什么这其中之一会落在了岳府?
思索间听得季燕然道:“现在我们的手里有这样的两块布,以及一幅用秘制印泥画的彼岸花的画。而这两样东西直接牵涉到的人是玄机公子、奈何堡、岳家,至于鬼脸大盗……因但凡朝廷官员家中都配有秘制印泥,所以还不能仅凭他脸上的那印记便断定他的身世亦同奈何堡有关。所以,只要我们找出这两块布,画,玄机公子,奈何堡,岳家,这几者之间的关联,相信就能找到问题的入手处了。”
万没想到岳家竟也会离奇巧合地牵涉到了这桩没头没尾的事件中,我一时有些心神不宁,只好望住他问道:“有什么关联呢?”
季燕然也望住我,慢慢地沉声道:“关联就是——江南。”
江南——没错,岳家的祖藉就在江南,这绣品既然是藏在玄机公子的画中被送到了奈何堡,自然所有这一条线上的人都与江南相关。或许……岳家是在江南时得到的这半片布?二十年前,岳明皎应当还未被调入京都做官吧……
“我拿这布去问问爹。”我说着便要向外走,被季燕然轻声叫住。
“灵歌,不急于一时,天已晚了,爹他老人家只怕已经睡下,明日再问不迟。”他望着我道。
我这才想起,今晚……是需要与他同房的,若分房而居,只怕会传到岳明皎耳中惹得担心。然而这房子在婚前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原本放在外间的供绿水几人休息的床全部被撤了去,如今里里外外只有内间那一张床而已。
气氛忽而陷入沉默,两个人坐在桌边无言相对。正僵持着,听得白桥在外面敲门,便叫她进来,见她端了脸盆,里面盛着热水,道:“姑爷小姐,洗洗脸罢,夜已深了,请早些安歇。”
我让她把盆子放到洗脸架子上,向季燕然道:“夫君先洗。”
季燕然便也不推让,起身行往洗脸架旁,正要伸手至盆里掬水,想起自己穿的这件外袍衣袖宽大,便先去解身上系的绦子欲脱下再洗。白桥见了连忙过去道:“姑爷,小婢来服侍您罢。”说着便伸手替他去解,季燕然笑道:“不劳烦白桥了,我自己来……”
白桥腼腆笑道:“姑爷说哪里话……伺候姑爷和小姐生活起居本就是小婢们的职责所在,若……若姑爷觉得小婢伺候得不好,那、那小婢去唤红鲤来……”边说边要转身出去,季燕然闻言连忙笑道:“丫头莫要误会——既如此,就劳累你了!”
白桥听了这才转回身来,笑着道:“姑爷折煞小婢了,奴才伺候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劳累’二字小婢可是万万当不起的!”说着便伸手替他去解襟前的绦子,解了绦子又要伸到腰间去解绶带,我开口低声唤她:“白桥……你去给姑爷看看洗脚水烧好了没有……”
话出口不觉又后悔,低头默默将桌上那两块布收起,待白桥应是退出房去后,见季燕然若有所悟地在那里低笑了一阵,自个儿动手解了绶带将外袍脱下,洗罢脸后白桥又将洗脚水端进房来要替他洗,被他婉言谢绝了。
洗漱完毕,我坐到桌边椅上,低声向他道:“大人进去睡罢,我在这里坐坐。”
季燕然也不答话,只将剩下的几把椅子拽到一起拼起来,又从里间床上拿了个枕头出来放在椅上,歪身躺上去,合着眼道:“灵歌,这几日你太过疲劳了,无论事情将来会怎样,有个好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在衙门里白天无事也可回房小睡,你就不必管我了,进房睡去罢。”
知道争不过他,我也不再多说,起身进了里间,将门关好,吹熄了几案上的灯烛,坐在窗前发起呆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寅时初刻,正觉身上发寒想要起身披件衣服,忽听得窗棱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中响了一声,便小心地将窗闩拔了,推开窗扇,只见眼前一花,身边便多了个人。
“就知道你这小傻妞儿不曾睡,”来人在月光下望着我怜惜地低笑,正是由皇宫去而复返的大盗,“我来给你报平安。”
我下意识地扭头望了望通往外间的房门,回过头来时却看到他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殇痕,转而继续笑着道:“现在你放心了?……我可以走了?”
“你……可查到了关于奈何堡的卷宗?”我低声问他。
“宫里档案楼的卷宗堆成了山,想要找到其中一卷谈何容易?”他笑,“我大概要花上一阵子时间在那里面寻找,所以近些日子便不来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哟,小傻妞!”
我微微点了点头,道:“七日后我们便要启程回江南老家,大约过完年后才会回来。你……不必再来找我,自己要注意安全……”
“哦……”他笑了笑,“既如此,那就年后再见罗……我会留在京都,你回来若要找我,就去那间土地庙罢。”
我心中一阵揪痛,强作平静地道:“你现在若将脸上的印记掩盖住,即便出现在人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何苦还要待在那土地庙?找间房子安身罢。”
“房子?我有啊,小月儿你不是还去那里坐过客么?”大盗嘻嘻地笑,“只是我怕你不认得去那里的路,想找我的时候找不到。”
心中酸楚如潮水般一股脑地翻涌上来,低下头咬着牙仍作淡然地道:“那房子虽好,难避风雪。你已不再是大盗,当有个新的开始了。”
大盗哑然而笑,伸手过来轻轻地托起我的下巴,那对敏感漂亮的眸子深深地盯入我的眸子中来,无比温柔地轻声道:“小月儿的大盗已不再是大盗,大盗的小月儿也不再是小月儿。若能重新开始,岳小姐肯给我再一次拥有你的机会么?”
我再难忍住心中那几欲粉碎灵魂的刺痛,泪水又一次滑眶而出,曾几何时我竟变得如此脆弱不堪,连最没用的眼泪都能泛滥成海。我在他的注视下无声抽泣,他轻轻笑起来,伸出指尖替我揩着眼角泪痕,低声道:“一年后……一年后我来找你。”
“你”字的余音犹在耳边,眼前的人已失去了形迹。我偏脸望向窗外,却见漆黑苍穹下一弯残月如钩,那般的清冷,那般的遥远,那般的……凄怆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