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佳琳如约来到了紫藤院,这是她以姨娘的身份进入王府以来头一回单独面见水玲珑,内心,很是激动!
“世子妃万福!”董佳琳恭敬地行了一礼,屈膝福身、颔首微笑,每一动作行云流水、仪态万方,较之去年夏天又长进不少。看来冯晏颖没少请专门的教习嬷嬷教导她。水玲珑微微一笑,指向一旁的冒椅道:“坐吧,突然叫你来,可耽误你手头的事儿了?”
董佳琳简直受宠若惊,连枝繁奉的茶都险些不敢接在手里,长辈们除了甄氏她都是见不着的,男人们除了郡王她也是见不着的,能有所交集的人中便属水玲珑身份最高,比起甄氏,水玲珑更令她敬畏,当然,她不会让甄氏发现这一差别的。
董佳琳努力挤出一个轻松如常的口吻:“回世子妃的话,没耽误什么,我正闲着呢。”
水玲珑眉梢微挑,端起牛乳喝了一口,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早该叫你走动了,一直忙倒是拖到了今天。”
董佳琳暗付,我亲自上门,你宁愿谎称睡觉也不见我,哪里当真忙了?不过是不待见我乃一介姨娘罢了。
董佳琳忙客客气气道:“哪里哪里?是婢子该主动登门拜见世子妃的,婢子疏忽了,还请世子妃海涵。”
水玲珑仿佛不再与她虚与委蛇,而是开门见山道:“今儿叫你来是想和商量一下你哥哥和我五妹的事儿。”
董佳琳一愣,世子妃的五妹,不正是水玲清吗?她哥哥和水玲清有什么事儿?
这么想着,神情紧张了起来,连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水玲珑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始终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并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你哥哥和我五妹有缘得见于姚府,自此两情相悦,我一直当他是自己人,你哥哥能顺利考取功名,除了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之外,世子请的太傅也功不可没。”
董佳琳又是狠狠一愣,世子给哥哥请过太傅?这一巨大消息完全掩盖了阿诀和水玲清邂逅所带来的冲击。她记得去年夏天哥哥曾消失了一段时间,表姐说哥哥是住进外头的宅院一心准备科考,她和表姐便都没放在心上,难道说,那时哥哥就已经在蒙太傅教导了?
这可真是太震惊了!
若非眼前之人是说一不二的世子妃,她或许会认为对方是在撒谎,其目的便是与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拉关系、套近乎。但水玲珑不会,连太子妃都不要的女人,又岂是趋炎附势之辈?
定了定神,她仍难掩诧异地道:“这些……婢子没听哥哥说过。哥哥的口风向来很紧,别说我,便是表姐也套不出什么话的,但婢子相信世子妃!多谢世子和世子妃对婢子哥哥的照顾,婢子感激不尽!”
语毕,起身深深一福。
水玲珑就露出几许赞赏之色,不浓不淡,敲好能让董佳琳感受到,董佳琳暗自窃喜,水玲珑晃了晃窄口青瓷杯,缓缓地道:“你哥哥没与你说啊,那我还是等下次和他见面再谈具体细节好了。原想着你们兄妹相依为命,一些事儿能替对方拿拿主意呢。”
董佳琳又是一喜,拿没拿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妃竟如此看重她!董佳琳眉开眼笑:“不能替世子妃分忧,真是抱歉。”
水玲珑摆了摆手,仿佛很宽容地原谅她似的,又和颜悦色道:“等你和哥哥与我五妹成亲,咱俩的关系又进了一步,明面上我不好太护着你,但只要你安分守己不犯错,我也会尽量替你照顾你的。”
言罢,对枝繁打了个手势,枝繁会意,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三匹妆花缎放在了桌上。
董佳琳眨了眨眼:“这是……”
水玲珑淡淡笑道:“绣娘做的衣裳是府里的定制,人人都有,这些缎子你拿去自己做些想要的东西吧!”
人人都有是福利,单独赏的是心意。
董佳琳起身一福,激动地道:“多谢世子妃!”
……
德福家的从膳房领了食材,在桂花林子旁“巧遇”了余伯。
余伯提着木桶,打算弄些热水会主院的,突然被自己妹妹叫住,他四下看了看,语气如常地说道:“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夫人那边儿有什么吩咐?”
德福家的一副很小心的样子,压低音量道:“可不是夫人有事吗?但这事儿我办起来有些左右为难。”
余伯疑惑地看向了她。
德福家的又说道:“夫人怀疑世子妃早产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让我动用关系在墨荷院查探一番,看能不能发现蛛丝马迹,你说,我到底是查还是不查呢?查的话,万一惊动世子妃和世子爷,我吃不了兜着走!不查,夫人那边又不好交代!”
余伯也陷入了沉思,女人啊,经历了一些重大变故会和当初大不一样,王妃和夫人都是如此,前者温柔娴雅,后者开朗豪放,而今呢?王妃阴沉冷漠,夫人楚楚可怜,但无一例外都不像原先那么单纯了。
“大哥,你倒是说话呀!我该怎么办?还是我就撒个谎,说我查过了?万一夫人叫我把人喊去对质,那就露馅儿了!”德福家的见余伯走神,遂出声提醒。
余伯摸了摸木桶的边缘,迟疑着道:“我觉得你可以适当地查一查,世子妃的早产应当是没问题的,世子爷和世子妃都不是粗心大意之人,倘若真有蛛丝马迹,他们定一早发现了。至今也没传出墨荷院或紫藤院发卖了什么丫鬟婆子,也不见两位主子有其他动静,可见就是正常的。夫人想要的其实就是个放心,她也不希望这事儿有猫腻!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德福家的觉得余伯讲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她道:“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二人告别,各自离开,余伯打了水之后迅速回了主院,将上官茜命德福家的查探早产真相一事和盘托出,诸葛流云听完放下了手中的笔,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紫藤院内,水玲珑正在安排乳母的日程:“秋三娘上午当值,小夏下午当值,晚上轮着来。”
“是。”二人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相反,非常欣喜。在旁的大户人家做乳母,那都是十二时辰守在旁侧,只要小主子嚎一声,所有人都得抖三抖的。但她们每天都能保持充足的睡眠,而且不用哄小主子,世子妃说,只要不是在饿肚子和尿床的情况下,小主子们哭呢就让他们哭,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再抱起来奖励一下。如此,她们轻松多了。
水玲珑理了理袖口,面色沉静,不怒而威道:“秋三娘住东次间,小夏住西次间,前院后院都能玩。”最后说的是小夏的女儿。那孩子她上午见了,不怯弱不张扬,文静乖巧,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小夏的家教不错。
小夏感激地福了福身子:“多谢世子妃,奴婢已经与女儿打过招呼了,不许随便进人的房间,不许随便出紫藤院,绝不会冲撞什么贵人的。”
“嗯。”水玲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今晚小夏值夜,秋三娘回屋歇息,记得每两时辰挤一次奶,免得奶水越来越少。”
“奴婢省得。”秋三娘恭敬地应下,转身回了房。
小夏留在屋里做刺绣,王府的乳母生活比她想象中的轻松太多,她便能用闲暇时间给家人缝些衣裳。
水玲珑在床上躺下:“我睡会儿,哥儿醒了你就喂,姐儿醒了叫我。”
“是!”小夏温声道。
水玲珑的确累了,没多久便进入了梦乡。
姐儿睡眠多,中途哥儿醒了两回,一次是拉屎,一次是肚子饿。姐儿一次也没醒,水玲珑倒是得空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时便听到院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不是这样跳的哟!你把瓦片丢进格子里后,就不能再跳进有瓦片的格子了!我跳给你看!”
一个四岁左右的小丫头,穿一件粉红色琵琶襟上衣、一条同色罗裙在画好的房子里跳来跳去。
皓哥儿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的脚,看着她起起跳跳、裙裾翩飞,像鲜花儿似的在暗夜游离绽放,皓哥儿就觉得特别开心!
小秋雁跳完房子,冲皓哥儿回眸一笑,脆生生地道:“学会了没有?学会了我们来比赛呀!”
说着,将手里的瓦片潇洒地递向了皓哥儿!
谁料,皓哥儿突然神色大变,想也没想,条件发射地一脚踹向了小秋雁!
“哎哟!”小秋雁应声倒地,捂着肚子哭了起来,“呜呜……你欺负人……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欺负女孩子……呜呜……”
水玲珑给姐儿喂了一会儿奶,起先还听着外面欢声笑语,转眼便成了小秋雁的嚎哭,水玲珑的眸子一紧,小夏的面色也跟着一凛,小夏放下衣衫,站起身,难为情地道:“奴婢……奴婢出去看看。”
水玲珑幽若明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惑色,小秋雁口里的小男孩儿……好像府里除了皓哥儿没别的小男孩儿……
水玲珑将姐儿放入婴儿床内哥哥的身边,又替二人掖好被角,和小夏一同走到了外院,果然就看见皓哥儿满面赤红地站在小秋雁旁边,双手紧拽着衣摆,眸色复杂地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小秋雁。
小夏一看那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便知自己女儿惹到不该惹的人了,虽说她没听过王府有除开哥儿和姐儿之外的小主子,但也不能排除哪位贵人到府上走访,顺便带了自家孩子。她们做奴才的,如何惹得起对方?
“住口!”想通了个中利害关系,小夏冲女儿一声厉喝,小秋雁的哭声戛然而止,尔后像见了救兵似的爬起来扑进了小夏怀里,“娘——”
想从娘亲的那儿寻求一点安慰,像以往任何一次她受了邻居的欺负那样,然,她等来的不是娘亲的轻言细语,也不是娘亲的温柔抚摸,而是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
啪!
清脆,如青竹断裂,震得众人俱是一惊,显然,大家都没料到温和有礼的乳母也能展现出如此刚烈的一面。
小秋雁惊呆了……
皓哥儿惊呆了……
围观的小丫鬟们也惊呆了……
水玲珑看了看地上歪歪斜斜的“作品”,又看了看一脸羞窘的皓哥儿,心下了然,孩子们的世界是单纯的,没有阶级思想,没有尊卑之分,不论皓哥儿是出于什么理由弄哭了小秋雁,都不是以一个主子欺负奴婢的出发点下手的。
“还不快跪下给小公子磕头认罪?”小夏推了女儿一把,将她推跪在了地上。
小秋雁的膝盖一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了自己的娘亲,她没做错,为什么要认罪?错的是那个小男孩儿!
她在跳房子,他跑来看着不走,她好心教他。
他笨死了,玩了几遍都不会,她耐着性子教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亲自示范给他看,结果呢,他二话不说踹了她一脚,她疼死了……
该道歉的不是他吗?怎么变成自己了?
皓哥儿在小秋雁对他下跪的那一霎惊得倒退好几步,羞窘之色越发明显,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瞪什么瞪,你这小丫头?还不快给小公子赔罪?”小夏见女儿望着她发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她们娘俩儿如今就是两只弱不禁风的蚂蚁,贵人想捏死她们简直容易得不得了!她才奶了小哥儿一天,根本没建立任何感情,换掉她,哥儿哭都不会哭一声,世子妃又怎么会为了她这种贱民与贵人翻脸?
小秋雁不肯,她没做错的事,为什么要赔罪?
水玲珑凝了凝眸,朝皓哥儿招了招手,缓缓地道:“皓哥儿,你过来。”
皓哥儿一听这声,像遭了晴天霹雳似的浑身一僵,随即循声侧目,在看清水玲珑时身形一转,逃一般地跑掉了!
水玲珑挑了挑眉,皓哥儿是单纯地认生,还是……有些惧怕她?上回枝繁给他糖吃,他也是抢了东西,拔腿就跑,今天又差不多。
小丫鬟们埋头不说话,左不过是主子欺负了贱民,她们才懒得替小秋雁打抱不平。
小夏咬唇,战战兢兢地跪下,等候水玲珑的怒火。小公子跑掉,说明不愿意原谅小秋雁,若是小公子回去与他娘告一状,小秋雁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世子妃……奴婢……是奴婢没教好女儿……奴婢愿意负荆请罪……”
水玲珑深深地看了小夏一眼,打断小夏的话,语气如常道:“带小秋雁下去洗漱一番吧,他占了上风,没什么可生气的,下次注意安全。”
也没替小秋雁平反,皓哥儿不是她儿子,她不方便管教,再者,她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奴婢的女儿和王爷、上官茜翻脸。每个地方都有它的生存法则,小夏当初执意要带女儿入府做工时就应当料到在府里可以衣食无忧,却注定得看人脸色。
小夏磕了个响头,带女儿回了西次间,一进屋,她就撩开女儿的裤腿,看有没有伤口:“对不起,娘不是故意的……”
小秋雁气呼呼地撇过脸:“娘亲是坏人!我明明没有做错,却偏偏叫我给他认错!娘亲颠倒黑白!娘亲不正直!”
小夏的脸燥得厉害,她摸了摸女儿红肿的膝盖,正色道:“娘问你,还想不想给爹爹治伤了?”
小秋雁的嘴巴一张,倒吸一口凉气,尔后低下了头,怒火消了大半:“想。”
丈夫原本是京城外一处茂林的守林人,却在几个月前突然被人打成重伤,若非装死滚落湖底避过一劫,而今怕是……记得凶手的长相又如何?像他们这种贱民,连请人写状纸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与一个武艺高强、想来身份不低的人打官司了。
为了给丈夫治伤,婆婆就动了卖掉女儿的心思,她挺着肚子寻死觅活,婆婆投鼠忌器才没把女儿交给人贩子。但她清楚,如果自己出来做事不带上女儿,转头婆婆就能将女儿卖掉。
好在第二胎她生了个儿子,婆婆重男轻女,再轻贱孙女儿也不会亏待了孙子,不然,她真不能安心做事。
小夏忍住心疼和思念,问道:“想的话就委屈自己一点,爹爹治病要钱,全家吃饭要钱,婶娘帮着咱们照顾弟弟,咱们是不是也得分婶娘一点钱?”
小秋雁掰着手指头数,似懂非懂:“那得多少钱?”
小夏的眼神闪了闪,道:“娘脑子不灵光,算不清,总之不少吧!”
简直是天文数字,好一点的伤药三天就得花一两银子,一个月下来十两,这仅仅是伤药,还没算补身子的昂贵食材、全家的生活费、老人的看病钱、弟妹的体己银子、每年的赋税……
她如今的份例银子是每月四两,离扛起家庭的重担还差很多……
小夏只觉得头顶压了一座大山,快要呼不过气来,但一想到重伤在家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儿子和乖巧可爱的女儿,她又觉得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将女儿抱在腿上,她语重心长道,“这份差事很好,娘每个月能拿好多钱,而且又不累,娘可以用多余的时间给爹爹做衣裳,爹爹穿不完的,娘还能拿到街上去卖,这又是一笔钱财。最重要的是,娘能把你带在身边,你吃好、喝好、穿好,不用和娘分开,也不用担心你奶奶把你卖掉,你说,受点儿气值不值得?”
小秋雁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贩子,吓得打了个冷颤:“我知道了,我下次会乖一点的。谁打我我都不哭,让他们打,只要能呆在娘身边就好。”
小夏点了点头,又郑重地叮嘱道:“护住脑袋和肚子。”
诸葛钰回到紫藤院时,水玲珑正在补眠,姐儿挨着她,哥儿在最里边。诸葛钰黑曜石般的眼底溢出一股浓浓的满足和幸福,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
枝繁打了帘子进来,小声道:“世子爷,需要传膳吗?奴婢……”
“嘘——”诸葛钰比了个手势,枝繁一把捂住嘴,转身退了出去。
但水玲珑还是醒了,水玲珑揉了揉惺忪的眼,发现诸葛钰正含笑看着她,遂问:“回来了,没吃晚膳吧?正好我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