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离王府。
诸葛流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冷幽茹,不得不说,她长期衣着简单、飘渺出尘,忽而换了一身色泽鲜亮的裙衫和别具一格的珠钗,简直叫人眼前一亮,那种惊艳,丝毫不亚于初次见到一袭红衣,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上官茜的感觉。
与她夫妻二十年,她好像从没露出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
不对,好像也不是她没展露,而是自己没去观察。
依稀记得她凤冠霞帔嫁入喀什庆,锣鼓敲得漫天震惊,那双白玉一般的手轻轻握着红绸的另一头……掀开盖头的那一霎,视线尚未触及她绝美的脸,他就熄了烛火。
一夜雨露,四年他没再踏足她的院子,要见琰儿也是宣了琰儿到自己跟前。
再见她,她已为琰儿披上素服,自此,好像她就再没穿过艳丽的衣裳。
“好看。”诸葛流云扫了她一眼,又望向窗外,状似无意地丢了一句。
冷幽茹好像睡着了似的没理他。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冷府,一路上,冷幽茹没与诸葛流云讲半句话,也没问他为何记得今天是冷老夫人的生辰,又怎么知道冷家给她发了帖子。
诸葛流云先跳下马车,尔后转过身朝也打了帘子出来的冷幽茹伸出手。
冷幽茹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应他的打算,就那么提起裙裾去踩车辕旁的木凳。
诸葛流云望了望大门的方向,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唇形不变,声音仿佛从牙齿里咬出来:“别让娘担心!”
冷幽茹的眸子紧了紧,也朝大门的方向望去,就见姚馨予(冷老夫人)身边的崔妈妈已经迈着小碎步迎面而来了,她将手递给诸葛流云,在他无比绅士的搀扶下,优雅从容地下了马车。
崔妈妈今年五十有一,自小服侍姚馨予,风风雨雨,不知不觉间过了数十个年头,她为人谦和、秉性纯良,在府里口碑极好,便是冷夫人待她也是颇有三分敬重的。
崔妈妈撑了白色绣桃花的伞走到冷幽茹跟前,笑眯眯地行了礼:“姑爷!姑奶奶!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老太太从昨晚就开始念叨,说姑爷公务繁忙,也不知抽不抽得开身陪姑奶奶回府!奴婢说啊,姑爷看重姑奶奶,再忙也挤得出时间的!奴婢果真没说错!姑爷,姑奶奶里边儿请!”
算是变相地把诸葛流云夸了一遍!
诸葛流云微笑颔首,待冷府的下人明显比待王府的下人客气。夏季日头毒,容易晒伤,但早上的太阳问题不大,崔妈妈依旧拿了伞,他的眼神一闪,看向了崔妈妈手里的伞,道:“我来吧。”
崔妈妈将伞递给诸葛流云,掩面意味深长地一笑:“麻烦姑爷了!”
诸葛流云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冷幽茹,也笑:“照顾妻子是应该的。”
冷幽茹的睫羽颤了颤,被他窝在掌心的手捏了捏,却没甩开。
崔妈妈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扬起笑脸,带着二人去往了设宴的香梅居。香梅居,院如其名,一进入院子便是几株姿态婆娑的梅树,时下无花,却不显衰败,反而有种古朴的沉寂厚重。地上并非草地或青石地板,而是一溜的鹅卵石蜿蜒小路,不经常走的人踩在上面脚底微微发痛。
诸葛流云就想把冷幽茹提起来!
崔妈妈瞧着诸葛流云脸上露出些许别扭的神色,就笑了笑说道:“姑爷可知这院子里为什么不光滑平整的地面而是鹅卵石吗?”
诸葛流云语气如常道:“愿闻其详。”
崔妈妈一边走一边说:“这是老太爷临终前专门替老太太铺的路,鹅卵石又冷又硬,老太太一开始不习惯,就觉得好端端的大路和草地不走,她为什么非得终日面对这些膈脚的石头?甚至有段时间,为了不走这些石子路,老太太换了别的院子住。别的院子多舒服、多简单啊,她干嘛要和自己的脚过不去?”
讲到这里,崔妈妈停了停,似在等诸葛流云的回应。诸葛流云就明显感到冷幽茹在听见“老太爷临终前”这几个字时手抖了一下,老太爷去世那年是冷幽茹嫁入喀什庆的第二年,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诸葛流云就想起了冷幽茹嫁入喀什庆的四年——
第一年,绝育。
第二年,丧父。
第四年,琰儿在她怀里永远闭上了眼。
诸葛流云的心狠狠一揪,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任何时候都云淡风轻的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不哭,他便以为她不在乎……
诸葛流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后来呢?后来老太太住进来了吗?”
崔妈妈笑着一叹:“后来啊,后来老太太当然是住进来了。这是老太爷生前最爱的院子,老太太想缅怀老太爷,除了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别的院子的路好走是好走,却终究不是老太太的归路,归路仅此一条,忍痛也得走。”
诸葛流云用余光瞟了瞟冷幽茹,陷入沉思。
崔妈妈又道:“可姑爷您猜怎么着?”
诸葛流云笑得不尽自然:“嗯?”
崔妈妈自问自答:“老太太原本脏腑不大好,经常虚弱乏力、头晕目眩,可自打住进香梅居,老太太的精气神儿一天天好了起来,奴婢就打趣老太太,这是老太爷在天之灵保佑您呢!后边儿问了大夫才知全是鹅卵石路的功劳。百病从寒起,寒从脚下生。脚底穴位多,经常走鹅卵石路对身体有利。所以老太太又说呀,看起来挺痛苦的东西,耐着性子和不适磨合一段时间,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姑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妈妈看向了诸葛流云,余光顺便扫过冷幽茹。
冷幽茹容色淡淡,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诸葛流云却眸色一深,说道:“嗯,老太太说的在理。”
很快到了明厅,姚馨予端坐于主位上,冷承坤夫妇分坐两旁,冷逸轩站在她身边,与她讲着街头巷尾的趣闻,逗得她捧腹大笑。
一屋子欢声笑语老远便传到了几人的耳朵里,诸葛流云偶一侧目,就发现冷幽茹的神色有些僵硬,他微微一愣,难道冷幽茹不喜欢回家?
崔妈妈接过诸葛流云手里的伞,启声道:“辛苦姑爷了!姑爷和姑奶奶请进!”
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朝他们看去,正好瞧见诸葛流云将遮在冷幽茹头顶的伞递崔妈妈,放下手时顺带着理了理她鬓角的发,冷幽茹恬淡一笑,似有还无,偏似海棠绽放,美得整个世界都馥雅含香。
下人们纷纷垂下头、红了脸,姑爷和姑奶奶真是一对世间难寻的璧人。
姚馨予的眼底就溢出点点泪花来。
冷逸轩很乖巧地走上前,冲二人拱手作揖,喜色道:“姑父,姑姑!”
冷幽茹清冷地牵了牵唇角,看不出什么喜悦,她一贯如此,众人见怪不怪。
诸葛流云拍了拍冷逸轩的肩膀,很亲和地道:“又壮了不少!”
冷逸轩就嘿嘿地傻笑!
冷承坤夫妇起身要给二人见礼,诸葛流云却先二人一步掸开下摆,对姚馨予行了跪礼:“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冷幽茹的眸光微微一动,继而垂下了眸子。
姚馨予忙站起身,拽了他的胳膊,凝眸道:“使不得,使不得呀!你是朝廷亲封的王爷,是君,哪有君跪命妇的道理?快起来!”
诸葛流云却认真地说道:“这里没有王爷,只有您的儿子,儿子给您磕头天经地义。”
冷幽茹纤长的睫羽就是一颤,埋在宽袖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姚馨予看了淡漠的冷幽茹一眼,含泪点头:“好,好,好!”
冷承坤舒心一笑,妹妹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后面,其他人也纷纷给姚馨予行了跪礼祝寿,并呈上各自的礼物,随即,大家开开心心地用了午膳。
冷承坤父子和诸葛流云在明厅内下棋,冷夫人坐一旁刺绣,冷幽茹与姚馨予则在纱橱后的小隔间内聊天。
诸葛流云微微后仰,自纱橱的缝隙中隐约能看见冷幽茹趴在姚馨予的腿上,姚馨予低头和她讲了什么,她捂住脸,咯咯发笑,纯真而美好。
诸葛流云却觉得胸口堵了快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她也是会笑的,他好像一次也没见她发自内心地笑过,这些年,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突然,一名丫鬟神色慌乱地行至门口,冷夫人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走到门外与丫鬟交涉了一番,尔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算好了,你要不要稍稍核对一遍?”紫藤园内,上官茜笑着将冷幽茹交给水玲珑、却被她连夜完成的任务放在了桌上,“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王妃的。”
水玲珑看着厚厚两本账册,随手翻了翻,有些诧异上官茜昨天下午膈应了她,晚上就来帮她忙的举动,水玲珑似有还无地勾了勾唇角:“不用核算了,娘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实……也不急,母妃没规定我什么时候完成。”
上官茜正预备说“王妃是不是太刻薄了些,你生完孩子多累,月子还没坐完呢就逼你帮她料理庶务了”,听了水玲珑最后一句,便一个字也蹦不出了。她的瞳仁左右一动,露出一抹暖人心扉的笑:“我昨晚的话有些重,你别放在心上。”
水玲珑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她。
上官茜的笑容染了几分牵强,略显局促不安地道:“我不该质问姐儿有没有吵到小钰的,姐儿是你们女儿,她哭,你们比谁都难受。小钰是她父亲,被吵吵也是应该的。左不过就一阵子,小钰是男人,也不是扛不住。”
水玲珑挑了挑眉,她可以理解为上官茜在为昨天的挑刺而道歉吗?只是婆婆就是婆婆,哪怕觉得儿子照顾女儿乃情理之中,也永远看不见她背地里付出了多少汗水。水玲珑微微一笑,上官茜疼不疼她无所谓,诸葛钰疼她就好。
上官茜见水玲珑没反应,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可瞧着她眉宇间神色柔和,上官茜又觉得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讲得特有水准,她接着,含了一丝落寞地道:“我只是太在意小钰了,在意到我会不由自主地忽略他身边的任何人,包括他妻子也包括他孩子,我好像只能看到他了,所以,一想到他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还得强撑着上朝,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就急了,一急,就讲了令你不喜的话。你……你……可千万别生我气,更别叫小钰和我离了心。”
反思了自己的措辞,却没反思自己的态度,明着是道歉,实则找借口,其中心思想无非是:水玲珑,我那么爱我儿子,你没看到吗?怎么能不体谅我这个与儿子生离十七年的母亲,还挑拨我们的母子关系?
婆婆欺负儿媳,儿媳找儿子告状,儿子吼了老子,老子又训了婆婆,回头婆婆恼羞成怒,继续找儿媳麻烦……
恶性循环,这是水玲珑的第一反应,也许没猜对,但第二反应还没出来。水玲珑就顺着上官茜的话,礼貌地笑道:“娘对诸葛钰的心,我明白。”
上官茜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水玲珑亲自递了一杯菊花茶到她跟前,温声道:“娘,喝茶。”
心里却冒出了第二反应:今天皓哥儿不用上学,王爷应该带着皓哥儿出去好生游玩一番,谁料,王爷陪着王妃回了冷家祝寿,上官茜感受到王爷对王妃的真心正在一点一点递增,甚至超过了他们海誓山盟的曾经,所以,抓不住丈夫的上官茜,转头打算傍住儿子,是这样吗?
上官茜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又看向水玲珑,眼底水光闪耀:“能娶你为妻,是小钰的幸福,难怪他总护着你了。”
言辞间,难掩失落,诸葛流云……就没这么护着她。
上官茜走后,钟妈妈一边绕着手里的线,一边长吁短叹:“夫人也不容易,与亲生儿子分别那么多年,心里定不好受!辛辛苦苦抚养女儿成人,女儿又难产死掉,留下一个外孙,啧啧啧……长途跋涉,没少挨饿受冻,只怕还遇到过不少危险……”
自打上官茜在屋子里频繁走动后,水玲珑便没瞒着上官茜的秘密了。
叶茂一边纳鞋底儿,一边摇了摇头,也叹:“好可怜。”
枝繁撤了上官茜喝过的杯子,同样一叹:“一个女人,一个长得挺美的女人,带着外孙走南闯北,能平安抵达京城,奴婢真觉得她很了不起。难怪表公子的性格孤僻成那样,也不知途中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遭遇!”
水玲珑的眉梢微挑,端起琉璃杯,抿了一口放了蜂蜜的牛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片刻后又忽而笑开:“瞧瞧你们几个的心,软得跟棉花糖似的!夫人一来就把你们感化了,倒是显得我铁石心肠,不近人情了!”
枝繁的眼神一闪,迅速敛起了怜悯之色,笑道:“哪儿能啊?大小姐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拯救苍生!”
屋子里,笑成一片,上官茜煽情的气氛渐渐被冲淡。阳光打在黄皮账册上,一应暗淡的光。
水玲珑亲了亲熟睡的哥儿和姐儿,欣慰一笑,小夏打了帘子进来,恭谨地道:“世子妃,奴婢看着小主子,您补个眠吧!”
今儿上午是她当值。
水玲珑抬手摸上后颈,仰头,捏了捏,慵懒地道:“行,我先睡,姐儿醒了叫我。”
小夏点头,钟妈妈等人带着绣活儿走到外屋,水玲珑走到床边准备歇息,可她刚躺下,皓哥儿来了!
皓哥儿是自己来的,他不喜人跟着,即便德福家的奉了命令时刻跟着,却十次就有九次跟丢,另外没有跟丢的一次大概是皓哥儿被强迫上学。
水玲珑忍住困意,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并命人准备了紫薯蛋挞和椰汁红豆糕,他上回拿走的两类点心:“肚子饿不饿?现在离午膳还有一会儿,先吃些点心。”
小夏留在房里服侍,对这个表公子,小夏是打心眼儿里畏惧得不行,不由分说地踹了她女儿一脚不说,还整日跟头野兽似的,时不时就发出一种豹子般凶狠的气息。因此,哪怕他昨晚给了小秋雁点心,她也着实不敢蹬鼻子上脸,依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神色。
皓哥儿在水玲珑旁侧的杌子上坐下,小腿儿悬在半空,他踢个不停,瞟了水玲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舌尖,添了舔唇角,却,没有动静!
水玲珑挑了挑眉,看向他侧脸,试探地问道:“皓哥儿,妗妗是不是做过什么事吓到你了?你好像,很怕妗妗的样子。”
皓哥儿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辨的波光,表情迟疑了一瞬,又再次低下头,不说话!
但水玲珑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异样,一个孩子,年仅四岁的孩子,不应该出现如此复杂的眼神,水玲珑实在不记得她对皓哥儿做过什么,因为皓哥儿从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出了对她的强烈排斥,不似厌恶,更像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