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觅剑,不要这个样子。”小谢道,“你一定要打败外头那些人。将来你还要回来的,那时你报了仇,再把柳儿找回来,好好跟她道别呀。”
欧阳觅剑想了想,一掌推过大堆泥土,把柳儿的身体完全遮住。他拔出佩剑,在木兰树上刻下一个大大的标记。
七
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地往山顶爬去,却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路了。两人正踌躇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地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见下面的木兰山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
“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小谢道:“你不记得柳儿的话了吗?”
欧阳觅剑道:“圆天阁的人,害怕木兰谷里唐家的恶鬼。”
小谢道:“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
“难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子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好笑道。
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地转过身,对着那面石壁细看。
“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嘲笑道。
“这声音不对。”小谢道,“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你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好。”欧阳觅剑一口应允,同时摆开架势,“替你报仇。”
那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两人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路到头了。
两人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料是个死胡同。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们俩死定了。”
“为什么?”欧阳觅剑道。
“退是退不回去了,后面的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子,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发现杀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欧阳觅剑道:“如果有人来倒也好。至少我们杀了他,还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几天。”
小谢闻言,脸登时白了,不由自主地把剑护在胸前。
欧阳觅剑淡淡道:“你这会儿不饿,自然是想到死人肉就恶心,饿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从前也如你这般,后来在天山学艺,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死在外头了,忽然发现一个猎人,已经冻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小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强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饿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的。你武技那么好,应该能比我多撑几天。”
欧阳觅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说什么呢!现下还未绝望,不至于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赶在你前面死掉,让你吃我。”
小谢呵呵地笑道:“啊?看不出来你这样无私。”
欧阳觅剑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样宝贵。只不过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伤心,比如你义父、你的同门兄弟姊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兴的。”
小谢默然一阵,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吗?”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然而最害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也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人。”
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过一天,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说起?“也是这个缘故,我和我的父亲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分。小时候倒是继母疼我多些,她出身大族,是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技,性情却好。只不过,继母——甚至还有柳儿她们,都有些怕我。她们说,因为我像我父亲。其实我知道,还是我那个早死的母亲的缘故。”
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寥落,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欧阳觅剑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这个洞子已经没有出路,却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住气,深山深处,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剑低声道。
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
“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子,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出来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这里的路原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往这边开凿,想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招天风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小物什。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
“你的?”
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了。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黑火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火药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前留下的。”欧阳觅剑捧起一把火药,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不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火药的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地,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
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后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削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八
小谢想到了那个黄泉下相见的故事,越发觉得眼前这对父子透着诡异和无奈。欧阳觅剑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把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而剑上还穿了一只玉环。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身都锈蚀了,只有那只纯白剔透的玉环隐隐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从环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一直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撼动不得。”欧阳轩道,“觅剑,你来试试。”
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欧阳轩道:“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那只白玉环滑了下来。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却没有接剑,只是小心地捧起那只玉环,仔细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纹来,是木兰花。
“这白玉环原是一对,另一只……失却了。只剩下这只,却又钉在墙上,深为可惜——这原本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欧阳觅剑顿时紧张起来。
“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自从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卖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不过唐零猜忌心极重,他那些秘方一律严加保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为族长,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药房里配药。”
“阿耶,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欧阳觅剑道。
“仇敌说不上。”欧阳轩道,“觅剑,你记着,圆天阁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有独门秘诀的。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气盛,不大听你爷爷的话。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拿出来,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还有别的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再看看,我却是忍不住了。因为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负,不肯向圆天阁求助,圆天阁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五月初我瞒了你爷爷,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阿耶是想去盗取唐家这一回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吗?”欧阳觅剑道。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围成圆形的土楼,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不会讲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我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达百尺。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三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婢受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待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了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我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十分赏心悦目。扮了三个月的老翁,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才发现自己样子很难看。于是细细地洗脸,把那些妆都洗去。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孩子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真是年轻心浮,我见对方年少,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几句话。她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地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见过,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她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个女孩子看来真是一点都不懂武技,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势再跟她搭话,她真是单纯得毫无戒备,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湔裙女郎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郎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少女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她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真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江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她果然吓着了,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这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女孩儿,也真够可以了。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并非楼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面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任是谁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终于上到了百尺楼头,并且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她的名字,叫作玄霜。”
欧阳轩垂下头。他并非不愿意儿子知晓这段隐秘的情事,只是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他竟为了秘药,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
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宛转如水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了。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技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特别出众。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郎君,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厮杀很惨烈,剑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了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虽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敌。战毕,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玄霜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他们也没办法,一直求客官不要怪罪。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轰的一声,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形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父亲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吗?”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欧阳轩道。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放跑了小主人。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树木兰花,也被连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用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气氛有点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一边晃着一只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
欧阳轩不见尚可,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吗?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这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
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
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打手们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
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亲妹妹。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玄霜忽然给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阿耶阿娘死得早,玄霜全由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露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轩,你以为我不敢罚你吗?”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腆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不由责怪。
“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道,“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妹。公子,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
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是强硬不起来。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
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越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轩,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声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小谢亦是这样想。
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还没有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应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小郎喜欢唐家娘子,又已经有了孙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地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轩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绝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主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和睦。
江思源没有回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梳起了头,描了长眉,一袭青裙婷婷袅袅如菡萏迎风。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江乡的木兰花树。
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江夏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
他们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木兰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在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呢?”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她就把画儿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叹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盘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地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一片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
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
欧阳轩心里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在唐零的带领下,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妹子,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言,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下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地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技,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这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欧阳轩道。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马先自在后面乱了起来。木兰谷口黑压压地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地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镜湖女侠、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了,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的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零乱搅动起来,火光飞溅,狼烟四起,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掌掠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打手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地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地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看。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没有出口的。
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剑影,一声声唤着“阿兄”。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紧玄霜纤瘦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小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新妇也在。”
欧阳轩道:“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杀成这样,带着新妇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水榭,我们从那里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密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走。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厅堂。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都有点诧异。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
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密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密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吗?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还债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唐家恶贯满盈,这就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吗?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吗?”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
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阿兄,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密道深处跑去。忽然又停下来,猛然扯下欧阳轩赠给她的定情玉环,狠狠掷过来:“还给你!我不要了!”
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竟然深深地插入岩壁之中。那只飞在空中的玉环,堪堪地穿在剑身上,再也拿不下来。欧阳轩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他惊讶极了,忍不住要问父亲,难道真的不放过玄霜?
可是一切都迟了。
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也真够狠的,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吗?
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密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地瞪着成堆的山岩,他知道了,玄霜用家传的火药,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与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火药,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淡淡说道。
唐家的火药,是真的很厉害……小谢下意识地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火药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只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终究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地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之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仆人们发现他在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地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种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九
白发萧萧的背影,消失在密道那一端茫茫的黑暗中。
小谢忽然道:“欧阳觅剑,你为什么不劝住你父亲?林落的人在那一头烧山,木兰谷里一片火海,他怎么能过去?”
欧阳觅剑眼中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抚着从岩壁上拔出的锈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猜错了。”
“猜错什么了?”
“我本来以为,父亲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他们使的阴谋。现在看来,圆天阁主岂是他人可以摆布得了的,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兰谷去找母亲……”
欧阳觅剑一把将小谢拉了上来。密道的出口在一间屋子里。欧阳觅剑环顾四周,觉得似曾相识。窗外波光粼粼,他恍然大悟,竟是江思源早先引他过来的停云榭。湖上没有船,整个圆天阁内十分宁静,似是人都走光了。远远的湖那边,传来隐隐的风声。
“欧阳觅剑,”小谢忽然嘻嘻一笑,“这一回你可得求我了吧?”
她说的是用她的轻功助他渡过水面。欧阳觅剑想了想,微微一笑。自从江柳儿死后,他这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十
圆天阁的光风堂里,重新布置起了已故阁主欧阳轩的灵堂。火灾之后,人们发现棺木并未毁坏,现停在光风堂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轻烟从白幕中溢出来。
天气越发冷了。冷雨零零落落地滴下来,堂中弥散着挥不去的潮气。那雨水滴在手心里,方觉出格外冰凉。
原来是细小的冰珠儿,倏忽融化了。
因为有了丧事,红漆的大门被打开了。从门口一路进去,白布和粗大的长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棚,直至大厅。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纷纷从这丧棚下面穿过来。这些都是远道来奔丧的,代表圆天阁势力与交情所及的各个大小宗派。这些人一面掸着身上的水珠儿,一面尽量做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圆天阁是湖湘一带势力最盛的组织,然而最近一个月里,阁主欧阳轩暴死,阁中内乱、独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胫而走,只剩下了欧阳云海那对多年不露面的女儿女婿出来料理。那些嗅觉灵敏的,急急忙忙赶到汉阳,怀着看圆天阁热闹心思的也有,更有人想着能趁乱捞一把。大家都心照不宣,圆天阁的辉煌时代,怕是到头了。
此时,林落夫妇一身缟素地立在“光风霁月”牌匾下面,彬彬有礼地招呼着客人。两人的脸上,都轻轻地笼着一层忧色,显得温文尔雅。一时间那些悼客也被两人的气度震慑住了,厅上一派肃穆。
有心细的人发现,原先那个总是如影随形跟着老阁主欧阳轩的执事江思源,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将至,林落开始说话了——他如今的身份代表着欧阳世家。大伙儿看见这林落,模样颇为羸弱,语声听来有些中气不足,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套话:“感谢大家前来吊唁,圆天阁人丁凋落,晚生不得不带病出来主持,还要靠江湖上的朋友们多多扶持……”
“林君!”
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地招呼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站了一个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嘴角挂了一丝诡谲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轻灵,三步两步就到了林落夫妇面前,自报家门道:“在下庐山宗徐射言,奉卢道长之命前来吊唁。”
下面立刻有人议论起来。自来也没听说一个什么徐射言的,可是庐山宗既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辈出,看这少年矫矫不群,说不定是卢淡心暗中栽培的新秀呢。
林落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微笑道:“原来是庐山宗的徐少侠,失迎失迎。只是——”
出其不意地,林落伸出两根指头,弹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转到林落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一招有个名目,叫作“雁过孤山”。庐山宗弟子学会之后,常常拿来与同伴戏耍。明眼人都看得出,再无人怀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着,一面无奈道:“我是说,徐少侠不该带着剑上欧阳阁主的灵堂。”
“谁说我带着剑了?”徐射言道,“我下山之前,卢道长特意交代,上人家的灵堂不可以带剑的。”
原来他的剑鞘里是空的。林落苦笑:“敢问卢道长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徐射言道:“卢道长说,历代的圆天阁主都有佩剑作为表记。八年以前,上任阁主把‘风鸣九霄’封存,卢道长有幸到场为证。卢道长此次派在下前来,是要提醒新任圆天阁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旷世宝剑找出来。”
“这个自然。”林落颇为自信地说,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欧阳阁主封剑的时候我未曾到场,不过事后,他亲口说过,‘风鸣九霄’就在‘光风霁月’之后。”
说着他一跃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包,动作轻灵矫捷,落地沉稳,惹得众人交口称赞。林落掂了掂布包,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惊慌。
布包抖开,落出一把鱼纹的古式长剑,只是那剑鞘里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君,原来你也不敢在欧阳阁主的灵前亮出兵刃啊。怎么,莫非是心虚,还是你根本不知道风鸣九霄剑放在什么地方?”
这时堂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议。林落不吭一声,是真有点慌了。他本来十拿九稳,想不到风鸣九霄剑竟然失踪。没有这剑,要做圆天阁主还真有些别扭。他沉声道:“本门宝剑失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么查,”徐射言道,“我看,是欧阳阁主早就把剑从上面拿了下来,交给下一任阁主了。你当然不知道在哪里。”
林落闻言,脸都白了。去年入冬以来,欧阳轩沉疴多时,从没离过夫妻二人的眼线。若是说他把风鸣九霄从牌匾后面悄悄拿了出来,而未惊动楼中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欧阳觅剑到家之时,欧阳轩已经死了,父子俩未曾见过面啊。但听眼前这黑衣少年说来,似乎……难道说,欧阳觅剑不曾在木兰谷中烧死?“你究竟是何人?”他冲着徐射言嚷道。
这时有一个圆天阁的仆人走到林夫人欧阳轻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他不是庐山宗的,”欧阳轻忽然厉声道,“快把奸细捉起来!”
呼啦啦,徐射言身边顿时围满了刀刀剑剑。只听他嘻嘻一笑,谁都没看清,他已经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来藏着宝剑的牌匾后面。
林落冷笑道:“这位少侠不知何方神圣,与我圆天阁有何渊源,还是快快说清的好。一会儿庐山宗掌门就要到了。你若说清楚,或者念在你—— ”
“卢道长就到了?这么快!”徐射言讶异道,“师叔,师叔——”
他坐得高看得远,底下众人还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只见圆天阁大门轰然洞开,一个青衣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门口。也没见这老者迈步,忽然就飘到了灵堂前,看见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怎么到人家灵堂来了还要胡闹呢!”
这庐山宗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谢扮的。小谢的大半功夫都是义父沈瑄所传。十五岁那一年,沈瑄送她到庐山宗见过卢淡心等人,又跟着卢淡心的大师姊徐淡影学了三年庐山宗武技,说来也算得庐山宗门下,卢淡心的师侄。所以她自称“徐射言”,射言,谢也。
众人看这个无名少年正拆着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庐山宗掌门打招呼起来,未免想他来头不小,这圆天阁的好戏可算开张了。
小谢飞了下来,拜过卢淡心。
“过来,跟我一起祭拜你的姑父。”卢淡心携了小谢,在欧阳轩灵柩之前点上青香,又拜了三拜。青烟从帘幕中飘起,冉冉如云。一时光风霁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欧阳轻似乎觉得不妙,扯了一下林落的袖子,想悄悄退开。卢淡心却发话了:“林君,贫道此来,有一桩要紧事情相告,请林君留步。”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扫视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这里。”
庐山宗掌门德高望重,武技盖世,他有话要说,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事。只见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布满铁锈的重剑:“这就是‘风鸣九霄’。”
座中哗然。圆天阁的震山名剑,竟然只是这等破铜烂铁?然而碍在卢淡心的面子上,没有人敢大声质疑。卢淡心摇摇头,叹道:“可惜它蛰伏多年,不见天日,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半山堂主,你和欧阳阁主是多年旧交,当认得此剑。请你过来看看,也替贫道识辨识辨。”
半山堂主凑了过去,细细看着:“剑柄上有一道凤尾纹,剑身上的第六道流云图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随家父造访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曾将此剑出示,一同欣赏。不错,正是它!”
卢淡心道:“剑,虽然是锈了钝了,可是圆天阁还在,也应当有年轻人令它重现光彩。”他抬起眼睛,望了望林落,“林君,不知你可有法子?”
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剑。”
卢淡心点头道:“十年磨剑,其志也诚。林公子果然见识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贫道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这风鸣九霄剑,当初的确是封存在了光风霁月堂的牌匾后面。但是欧阳阁主觉得圆天阁主之位事关重大,而风鸣九霄剑的位置又不是秘密,倘若在他身后,这剑落到了平庸之辈手里,甚至被奸佞小人占据,那可就祸害无穷了。故而欧阳阁主另想了一个法子。承蒙他看得起,将此剑暗中托付于贫道,说将来圆天阁的后辈中,谁能除了上面的锈迹,谁就是新的阁主。”
小谢听了这些话,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明明是说谎吗?那把风鸣九霄剑,当然不是欧阳轩交给卢淡心的,而是欧阳觅剑从木兰谷的密道中带回来的。她却不敢问师叔。
半山堂主对圆天阁的家事颇为有数,早就不耐烦了:“什么剑不剑的!欧阳轩不是有一个儿子吗?年纪也够大了,他父亲死了,当然是他当阁主,哪能落到旁人手里!”他狠狠地瞪了林落一眼,“还不快把你侄儿交出来!”
“慢!”卢淡心道,“阁主之位也须能者居之。欧阳阁主有此遗愿,自有他的道理。”
林落哼了一声。
卢淡心道:“林君,你有宏愿,说是十年磨剑,方可除去锈迹。未知欧阳公子意下如何?”
座中又是一片哗然。林落和欧阳轻惊得倒退一步。可是环顾四周,哪里有欧阳觅剑的踪迹?
此时,灵堂上飘过一阵青烟,白色幕布后面转出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抑郁的男子。
“欧阳轩!”
“阁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杰,可是看见死去的欧阳轩显灵,还是吓得纷纷往外面挤。
小谢皱眉道:“挤什么挤,这不是欧阳轩的鬼魂!”
“晚生欧阳觅剑,天山晦明大师门下。”欧阳觅剑淡淡道。
又是一阵喧哗。除了圆天阁门中,并没有人知道欧阳轩把他的儿子送去了天山。天山不是凡人去得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技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个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风大浪跟着来。众人看着这个酷似其父欧阳轩的年轻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欧阳觅剑此时如入无人之境,接过卢淡心手中的风鸣九霄剑,清啸一声,剑出如虹,如灵蛇狂舞,如鹰击长空。谁也没看清他的招式,风鸣九霄剑在空中猛地顿住,震起一圈铁锈色的云雾,把舞剑人团团围住。
云雾散开,剑光如雪,满堂生辉。
立刻有人啧啧称赞,天山神功不是盖的。
“那——”卢淡心微微笑道,“贫道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小贱种!”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嘶叫。欧阳轻面色青白,本来颇秀气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丝几乎要喷出来:“他怎配做阁主——我说他是个小贱种!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唐家的妖女生下来的,是毒魔唐家。哈,那妖女还没出嫁,就生了他这个小贱种,他怎能是我们堂堂欧阳世家的继承人!”
欧阳觅剑没有理她,只是背了过去。欧阳轻的话太难听,实在不符合她名门闺秀的身份。没有人敢于附和她的话,甚至林落也没有跟着说一声什么。
“别忘了,你们这些人,有几个没吃过唐家的苦头!”欧阳轻叫道,“你们有几个人,手上没有沾着唐零的血!”
欧阳觅剑的手猛然一抖,转过身去看着欧阳轻。
人群又开始乱了起来。欧阳轻最后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没来由地担心起来,这欧阳轩的儿子会不会要替他的外家报仇?
只有卢淡心不动声色,轻尘不惊道:“欧阳觅剑,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在圆天阁长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扫视一圈,“优昙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谁也不必再提。”
谁也不必再提。欧阳觅剑当然清楚。他握紧了那风鸣九霄剑,微微地仰起头,凝视着圆天阁门楼上那些遒劲苍凉的题字。
但是那一刻小谢觉得,他的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十一
欧阳觅剑正式成为圆天阁的新任阁主之后,执事江思源终于出现了。这老丈几日之间苍老了许多,连头发也白了。欧阳觅剑看见他,不免想起江柳儿。江思源是唯一知道欧阳轩假死的人。他奉欧阳轩的命令照料欧阳觅剑,看见事情不妙,连夜赶往庐山宗。因为欧阳轩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请卢真人主持公道。圆天阁从前的恩恩怨怨,卢淡心是有数的。他并不太愿意插手圆天阁的私事,只是欠了欧阳家一个不小的人情,被江思源当作把柄,这是后话。当时卢淡心为助欧阳觅剑,当着这么多人说了谎。风鸣九霄剑,事实上,欧阳轩做了二十年圆天阁主,从未动用过它,而是任它留在深山里。或者他深心里,不愿意重见这把割断了他和唐玄霜姻缘的剑。给儿子取名觅剑,却是暗示他,日后要把那风鸣九霄剑找回来。
欧阳觅剑果然找回来了。他学了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要做一番大事情。他开始着手打理圆天阁的事务。江思源还有个儿子江枫也在圆天阁,欧阳觅剑发现江枫武功很好,想来是他父亲传的,于是就把江枫提到自己身边。江思源谢过了新阁主,佝偻着背缓缓出去。欧阳觅剑唤住了他。
“江执事,有些事情我还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
江思源抬起头,看见书房的竹帘外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影,遂道:“阁主要问什么,老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欧阳觅剑一笑,冲着帘外道:“小谢,你进来吧。江执事,你可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过去的事情讲清楚。”
江思源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欧阳阁主,我待你们父子如何,如今你也该明了。如果你定要我说出,将来不要后悔。”
欧阳觅剑一惊。小谢却抢先问道:“那天在灵堂上,卢师叔叫我祭拜我的姑父。为什么欧阳老阁主是我的姑父?那我的父母是谁?是不是——”
“猜着了。”江思源冷笑道,“你正是毒魔唐零的女儿,冠豸山优昙唐家的后人。”
小谢呆住了。虽然她早就隐隐感到,她和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唐家有着某种联系,可是这话由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出,她还是觉得胸中一滞。
“欧阳阁主,这些事情老阁主他都知道。自从去年冬天他病入膏肓以后,一直想着的就是到木兰谷去,与你母亲会合。我问他,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他先是毫不犹豫地说,绝不能让你知道,后来想了很久,又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还是告诉你算了。我说,你若回来为他送终,必然是要追问的。老阁主摇着头,我知道他觉得很难亲口对你讲。所以最后他就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伪装自己已死。连你的姑姑和姑父,也不知道那口棺材里是空的。而他已经从停云榭下面的通道去往木兰谷了。”
“父亲不愿意对我说,是他害死了我母亲,对吗?”欧阳觅剑道,“可是,后来他还是自己对我说了。”
江思源道:“这是个意外。你回来的时候,我把你引到停云榭,因为那时候我隐隐听见有人说,你的姑姑和姑父在你父亲的灵堂里设下了机关,专等你回来。停云榭那个地方很隐秘,又有通往木兰谷的机关,你必须从那里才能找到继承圆天阁阁主之位的风鸣九霄剑。想不到阴差阳错,你跑去了木兰谷。可能是你父亲看见了你,觉得你比他想象的要镇定,所以才告诉你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说明白。当年唐家灭门,究竟是谁安排下的?”欧阳觅剑道,“我怀疑父亲也不甚了了,江执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吧?”
“要从唐家派人到圆天阁提亲说起。”江思源道,“他们动作实在太快,老太爷不得不怀疑,何况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娶唐家的女儿,说什么他也不能答应的。可是这时候唐家上圆天阁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接连不断地有人悄悄地来会老太爷。那时候唐零几乎把整个武林都得罪尽了,所有人都劝圆天阁趁此机会翦除这个武林祸害,尤其是与我们交好的半山堂主,说得更严重。说优昙唐家横行这些年,圆天阁作壁上观,已是有违武林道义,倘若这一回竟然与唐家结连理,无异自绝于侠义道,难道不怕遭唾弃吗?老太爷尚不愿惹事,说:‘唐家老巢远在福建,圆天阁实在是鞭长莫及啊。’偏偏这时福建林家来了人,说唐家在那边势力越来越大,弄得乌烟瘴气。林家身为闽浙一带白道的领袖,夹在其间甚是为难。于是计策就这样定下来了——把唐零诱到江乡来,圆天阁牵头,江南武林的人一起把他们灭了。他们在冠豸山的老巢,则由福建林家带人去扫平。”
他说到这里,看见小谢眼中闪出怨愤的光,转而又道:“其实,唐家作恶甚多,被武林白道灭绝是早晚的事情。你的父母那时真是昏了头。堂堂的圆天阁与毒魔唐家联姻,哪里有这么容易。唐零这人心机城府极深,他匆匆答应把妹子嫁给老阁主,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小谢道:“我以为他是心疼自己妹子,却没想到把一家人都断送了。”
江思源道:“娘子你要这样想,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你并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他们唐家人过来时声势浩大,说是送亲,带了多少杀手。便是我们圆天阁原来不准备火并,见了这个也不能不如临大敌。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们。”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道:“你留在冠豸山养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错,”江思源道,“当然是为了跟林家里应外合。我们做得很干净,连唐家的围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小谢咬住了嘴唇,烧得干干净净。江思源望了她一眼,总算表露出几分歉意,补充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待了些日子,可惜年岁久了,唐家的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对唐夫人印象颇深。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对双胞胎的女婴,身子还不大好。唐夫人不会武技,却知书达理,十分贤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这样。我装病装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来。她听说沈神医游历到了闽西,就派人去请他。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机缘巧合。我们知道神医是从不问江湖纷争的,却也怕万一他插手了,我们又决计不能不听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赶在他来临之前动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乱,我也没看清是谁砍死她的。她身边有两个仆妇,不知道叫什么,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个小女婴往外面逃。我看见林家的一个高手追杀着其中一个,鬼使神差地也跟了出去。等我赶到那个山神庙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血战而死。我叫那个林家的高手走,那人指着你说要斩草除根。我灵机一动说沈神医来了,那人一惊,我就拉了他走开。没想到我们前脚出门,后脚沈神医真的来了,这岂非天不绝唐家?这样,娘子你才得救了。你还有个同胞姊妹,大约没能活得下来。”
“这么说,我捡了一条命,还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谢道。
“我那时心慌意乱,”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你。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
“不要说了!”小谢尖叫道,猛地抽出佩剑,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滞,苦笑着望望欧阳觅剑。欧阳觅剑面色煞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小谢厉声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儿。我们家被灭了门。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圆天阁欧阳家,还有那天灵堂上所有来吊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吗?”
欧阳觅剑没有动,他看见小谢眼中满是泪水。
十二
初冬的天是铅色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黏滞的棉絮,黏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地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义父的武技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宗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吗?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宗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够背过身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宗作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我已有这样好的义父,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淡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是因为他欠了欧阳轩人情,可这和小谢也不无关系。当初灭绝唐家,的确是圆天阁牵的头,但是那些向圆天阁主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却都是庐山宗指使去的。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宗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派别,这种事情怎会没有他们参与?庐山宗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他们是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转而让圆天阁出面。
他忽然很害怕地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江南武林设下陷阱来屠杀吗?不,他还是不要提,永远不要提吧。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以消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只剩了你这个表哥。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兄,我还要向他寻仇吗?”
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他的姑姑和姑父一刻不忘置他于死地,他在这世上,却也只剩了这样一个表妹了。
小谢道:“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向他报仇,大概没什么关系。林落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的份。现在他是翻不了身了,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的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禁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
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化开,山风寥寥,如泣如诉。
他们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满山满谷地开满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干一根根支棱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屠杀的唐家人。她的生父,毒魔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唐零带来的人中间,应该还有唐家的亲戚。而小谢的母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母亲吗?母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的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密道走过来,也消失在了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法收拾。
那些木兰花树都死了,都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那些纯白如雪的花朵盛开,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留下。十七年恩怨,十七年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尘壤,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见过女孩子会这样哭。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吗?”欧阳觅剑道。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兄,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
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黄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