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晚风轻拂修竹,飒飒声应和着溪水潺潺,与屋内污秽相比,当真是天壤之别。
秦明顺手将这铜盆甩进井里,而后撕了假眉毛胡子,露出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孔,原来这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方才不过是用了一些粗浅的易容术罢了。他浑身神清气爽,喜滋滋地掂了掂钱袋子,笑道:“嘿嘿!一群蠢驴,小爷我略施小计,就稳赚十两,这次又可赌两把了!我这叫劫富济贫,功德无量!”
他正得意着,全然不顾四周情况,突然不远处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
“兄台,还请留步!”
“谁?!”
墙角竹丛里,走出一白衣书生,他的衣服洁净得像是新纺出来的白棉,面皮也是如衣着一般白净,眉清目秀,斯斯文文,人还未靠近,就有一缕桂子的香气先飘了过来。显然这人衣着虽简单却很讲究,一身衣服都是用干桂花熏过的。
秦明急忙收了银两,眯着眼谨慎道:“小秀才,你刚才叫我?”
那书生不慌不忙,上前作了个揖,恭敬道:“在下东山邹县白齐,还未参加乡试,只能算是个童生,方才我见兄台用妙法救人,心中着实有些好奇。”
秦明不耐烦道:“有什么好奇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秀才你快点让开,不要挡道!”
这名叫白齐的书生并没有让步,相反摇了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七级浮屠乃是佛教之语,妙见圆澄亦是《楞严经》中关于天趣的描述,十方世界,妙见圆澄,更无尘象一切沉垢,如是一类名善见天。你,佛道不分,恐怕……不是真道士吧。”
秦明冷笑道:“所以说你们是书呆子,这天下有规定道士就不能看佛经吗?三清老道坐莲花,观音不也一样坐莲吗,读书人不要这么古板!走开,走开,不要挡了我的道!”
说着,他便要推开书生离去。
不想,白齐却高声道:“在下以为,你刚才丢的铜盆里根本没有饕虫,对不对?”
秦明脸色一变,陡然提高声音道:“这位爱读书的朋友,屁可以乱放,话可不要乱讲,你哪只眼睛看到没有饕虫了?”
白齐笑道:“你陡然提高音调显然是心虚,这也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你最开始让他吃了一些面饼,说先安抚住肚里的饕虫,其实你是在这面饼里加了酒曲,面饼酒曲一到胃里就开始发酵,而后产生酒劲和气体,让他出现肚胀的症状,他便以为自己肚子里真的出现了异物。”
“而后,你的右手食指上抹了刺蛾幼虫的毒粉,再沾了酒化成了毒液,这毒液会通过酒气进入他的皮下,让他浑身冒出红疹,看起来就像蔓延出的红色经络一样,又痒又麻,而且这毒液还能进一步引发肚皮痉挛,让他觉得体内瞬间有无数活物动弹。当然,这最后一步才是最关键,你在铜盆里藏好了事先准备好的道具,一只藏在病变猪肝中的木偶,你故意用臭粪掩盖,就是要让对方尽快呕吐,同时不忍直视盆中的情况,而后你只要等那人一呕吐,再轻轻一踢盆子,把这猪肝木偶弹射出来,这一切就大功告成了,整个过程是不是这样的?”
白齐眨着眼珠子,精光熠熠,似是等待秦明的肯定。
秦明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冷言道:“臭书生,眼神倒不错,看来你是解衣?”
古来有以营造虚假之象为生的戏法师、幻象师、幻术师,亦有喜欢拆人戏法的拆解人,这些人自有一套门派,专门以拆人戏法幻象,解密种种机密为生,他们会像剥解衣服一样,将幻象师复杂的戏法一层一层剥开,重新呈现在众人眼前,所以被称为解衣。
解衣一行有大有小,大者解局救世,小者市井娱乐。很多人以为解衣远比设局容易多了,其实也不尽然。比如当年建文帝朱允炆在他的天章六侍的帮助下,上演了惊天动地的大逃杀,直到如今都无人破解,就连高深如姚广孝冥思苦想多年也未有线索,可见高明的秘法是十分难以攻破的。
白齐偷偷观察了秦明一晚上,拆穿其中的作案手法,显然是另有所图。秦明心想若是这名弱不禁风的书生真是解衣,自己必然要给他一顿痛揍,绝不客气!
出乎意料,白齐竟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道:“其实不论戏法、傀儡抑或是幻术皆源于道术,都是扭转五行之法,让阴不阴,阳不阳,火不似火,水不像水,超脱你对现实的认知,而解衣之术正是顺应五行,让阴阳虚实归入其位,一切回归有序,二者本是同宗同源之法。只是世间对解衣一法总有偏见,总觉得是拆人台,颇不道德,但却不知解衣亦有门派规矩,若不是对方用于伤天害理之事,我等绝不会随意拆人戏法。”
他的说辞倒是堂堂正正,而且他也没有在韦二爷面前公开破解秦明的戏法,这让秦明的怒火稍稍消除了些。
白齐见此,微微一笑,而后伸手取出了一个蓝色钱袋,颇为客气道:“实不相瞒,其实今日在下前来是有事相求。”
“求什么?”
“与君合谋!”
“合谋?”秦明越发地诧异,又问道,“难不成你想学我设戏法?”
白齐否认道:“非也!我专攻破局却无心设局,眼下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不知有没有兴趣?”
“哦,什么事?”
“一同参加金吾卫的选拔,只要你我合力通过三考,这银子便是你的,如何?”
“参选金吾卫?!”秦明心想这大明禁军历来都是世袭,书生与自己都是庶民,无身份无背景,如何入选?当真是异想天开。
白齐早已猜透秦明的心思,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明朝十二禁军皆是世袭,唯有金吾卫皇上开了金口,不看出身,只看能力择优录取,这是前无古人之事,自是机不可失。”
“当下五行之灾横行,朝廷正需要你我来大展宏图,秦兄,此一朝晋爵世代受益之美事,难道你真不想试试吗?”
秦明终于知道这人是有备而来,他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名瘦弱的书生,只觉得此人样貌清秀外,气质也颇为出尘,尤其是一对眼眸莹莹生光极有灵气。只是这书生的身体真的太孱弱了,金吾卫的考核必然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恐怕……
白齐显然看出秦明的顾虑所在:“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强弱互补,才能百战不殆。”
近有白花花的银两,远有金吾卫的官爵,秦明已经逐渐开始有兴趣了,他反问道:“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选我?”
白齐心知这人已经答应了,遂笑道:“看来你还算谨慎,你知道任何戏法想要看不出破绽,都要提早很久布局设线,同样,我能找你也是观察了一段时间,这理由还需要再说吗?”
白齐很清楚,他要去金吾卫,光靠自己是肯定不行的,他还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这个人可不只是帮他渡过体试关,还可以是日后最信任的人。所以,与其说他在找秦明帮他,还不如说是他来帮秦明。
他会破局,所以他需要一个会设局的人!
秦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要怎么帮你,听说三考异常苛刻,常人很难通过的。”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白齐的身体素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考皆有难点,尤其是第一轮的体考除了负重长途跋涉外,还会在沿途设下五行迷阵关卡,是每年淘汰人数最多的一轮。
前年,金吾卫在沿途设置一民宅,在众人路过时点燃民宅,看有无人前去救火,许多人背负重物,苦不堪言,为了赶时间根本无暇前去救火,结果都遭到了淘汰,此谓之考察生员有无救民济世之心,若无舍己为人之情,当不入金吾卫。
去年,在西山岭上,他们又设了一个烟云洞,洞内穴穴相连,犹如迷宫,加之金吾卫以草木熏烟入内,更加不易辨别方位,入内的选手竟有超过九成被困在洞穴中不得外出,脱水昏迷的不下数百人,此谓之考察困境冷静分辨之能。金吾卫时常要面临水火异灾,若是没有“险情在前,我自岿然不动声色”的冷静,如何能救人救己?所以,这些测试项目花样百出,分门别类测试不同的能力和品性,不到临场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若只靠自己一人,是绝难成事。
白齐手腕一抖,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你先把这个填了,我一会再与你详细说说这考试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