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奇怪的夫妻莫名定居在此。
天下甫定,流民甚多,这对夫妻来到这里,倒也没人盘问,因为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隋末逃难来的。
于是,这对夫妻便住了下来。
这里离长安城很近,大约只有六十多里,快马一个时辰便可到。
大唐立国,武德皇帝大封功臣,李世勣归降大唐天子后,跟随秦王李世民继续南征北战,平了宋金刚,平了王世充,平了窦建德……
归于秦王帐下后,李世勣仿佛绽放了生命里真正的光华,一桩桩功劳,一座座城池,一片片土地,他在马不停蹄地征服着。
李世勣越来越耀眼,而李英娘和李长生,却已归于平凡。
二人不过是太平村里一对普通的农户夫妻而已。
幸好,余生很长。
幸好,他们相爱。
两间草房,一片院子,散养鸡鸭数只,尚有薄田两亩。
夫妻恩爱,何陋之有。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李英娘喜欢上了饮酒。
对农户来说,酒是奢侈品,哪怕是最劣质的醪糟,也不是喝得起的。
幸好李英娘离开时带了一些首饰和值钱的物事。
李长生说,拿去多换几亩良田,也教子孙薄有家产。
李英娘说,不,子孙有子孙的劫数与福报,她不管,没本事饿死活该。
于是,带出来的首饰和值钱物事换了酒,入了李英娘的腹。
第七章生死
李英娘饮酒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多了。
当然,也不敢每天都喝,带出来的钱财再多,也支撑不起。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李英娘饮酒的日子。
在这一天里,李长生会早早地结束农活,下河里摸两条鱼,或是捞一网蹦跳的活虾,下锅煮了,放点盐和姜片,便是一顿美味的下酒菜。
酒和菜要端上房顶,李英娘喜欢在视野宽阔的地方饮酒。
放下酒菜后,李长生便自觉地离开,饮酒的这段时间,是李英娘的独处时间,她享受这种孤独。
而李长生,便站在屋下的房檐阴影里,静静地注视房顶上的她。
他知道,彼此是相爱的。
他也知道,她心里的结始终没法解开。
她喜欢坐在房顶饮酒,因为房顶可以看到长安城的方向,她的兄长,她曾经的家,都在长安城里。
每年清明祭祖时,她也会饮酒,半坛入喉,半坛入土。
然后失声痛哭,哭过之后,第二天又是温柔恬静的农家人妇。
在一次大醉过后,李英娘双眼迷蒙,深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她甘心抛却一切而与他长相厮守的男人。
“李长生,这个名字不好听,忘掉好不好?曾经恰如前生,都忘了,我们好好相爱,好好过一生。”
李长生咧嘴憨厚地笑,抚弄她额前一缕乱发,眼睛里全是她。
“好。”
“以后,你就叫李道正。”
“好,叫什么都好。”
…………
生与死,总是奇妙地交替,循环。
武德七年,是夫妻的一场大劫数,也是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不知是不是饮酒坏了身子,李英娘生产时很痛苦。
稳婆端着热水进进出出,神色严峻。
李道正无助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又害怕又喜悦。
半夜时分,一声嘹亮的啼哭,刺破了黑夜的宁静。
李道正惊喜地站了起来,忍不住想要冲进屋子里。
然而,极喜之后,劫数终究还是来了。
稳婆慌张地跑出来,失声道:“产妇大出血,止不住了!”
李道正一呆,然后奋力冲了进去,跪在英娘的床前泣不成声。
“孩子生出来了,你不能有事,不能抛下我,孩子不能没娘……”李道正神情恐惧,此生孑然至终也就罢了,怎忍承受半途的生离死别。
英娘浑身颤栗,脸色白得像灵堂上挂的灯笼。
“我,让我……看一眼……”英娘断断续续地道。
李道正明白她的意思,将襁褓中张着小嘴啼哭的孩子抱到她眼前。
英娘努力挤出一丝笑:“幸好……像我。”
“道正,养大我们的孩子。”
费力地抬起手,英娘抚着李道正沧桑的脸颊,道:“这几年,你老了许多……对不住啊,余生……你还要辛苦下去,我太累了……”
临终的微笑,不代表美好。
新生的啼哭,不代表悲伤。
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二天,距离太平村十余里外的一片平坦的荒地上,一座新坟孤独地伫立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
坟前各立一对石马,坟头墓碑的方向,朝向长安城。
逾制了,李道正不管,也不懂。
李道正抱着新生的孩子,跪在坟前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孩子饿得哇哇大哭,李道正才擦干了眼泪,缓缓离去。
回到太平村,李道正在一家刚生了娃的农户家门前徘徊,无措的样子像年少时初见英娘的眉眼。
农户家的门打开,庄户双手捧着一只破旧的陶碗走出来,陶碗里是刚挤出来的奶。
李道正笨拙又小心地给新生的孩子一口口喂着,孩子一边吃一边使劲吧唧嘴。
人世间的悲喜离合,他还不懂。
“可怜的娃儿……刚出生就没了娘。”庄户看着可爱的孩子,禁不住抬袖擦了擦同情的泪水:“以后孩子饿了,来我家,只要婆娘没断奶,就有娃一口吃的。”
“村里还有两家刚生了娃的,大家都给帮衬一把,断不会饿着娃儿。”
“多,多谢。”李道正笨拙地道谢。
“取名了没?请个先生掐一掐生辰,批个好名字。”庄户道。
李道正红着眼眶,哽咽道:“取了,他娘临终前取的,叫李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