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很难准确清晰地描述出,芬丹那一刻脸上流转过的神情。
好像有希望、有失望,有愤恨、有惨痛,有愧疚、有恼怒,有心虚、有不忍,半信半疑,左右矛盾,咬牙切齿,无法置信……那么多种神情同时出现在他永恒面瘫的那张曾经严厉、冷血、古板而无情的脸上,是我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那神情令我不由得内心微微一抽,像是有一根极细微的丝线,牵拉着我的心脏一隅,每次跳动,都带来一阵极细微,却不容忽视也不容错辨的疼痛。
“是吗……”他终于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字,但是那语调,嘶哑得几乎不像是他原本的声音。
“耶泽蓓丝将你骗到城外,说了那么多挑拨离间,怀恨在心的话……然后,又趁你不备,从后偷袭你,致使你受了很重的伤……”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好像是要从头把耶泽蓓丝的罪过慢慢捋清楚那样。
我有点心虚,有点不忍。但是一想到他当初举高了手,对我当头劈下的那记“光明圣言”,我就再无犹豫。
“是的。”我慢慢点点头,又追加了一句必定能够将他最后的坚持彻底摧毁的话。
“不过,那个耶泽蓓丝,还真是会选地方。那片密林离城不远,偏又人迹罕至,确实是可以隐藏着很多秘密的,绝好地点……”我做出一副心无城府的天真样子来,假意以右手遮面,微低了头轻咳几声,却从眼角飞出一线上扬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停留在芬丹脸上;语调里却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他:“只是不知,那个耶泽蓓丝,久居于熔岩地狱谢尔戈,又是如何对吉勒丹城外的地形如此了解,能够选中这么绝佳的地点的?”
芬丹的双眸倏然眯起,紧紧握拳的右手“咚”地一声,擂在我背后的床头板上。我惊异得猛然坐直了身躯,瞪视着他满面阴郁的面容。
“芬丹大人!……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芬丹的眉头拧成交错的结,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没有看向我,只是简单地说:“不……没有……伊拉娅女族长,发生了这一切,我很抱歉。下次假如还有这种事情,请您务必先来与我商量再作决定。艾罗兰的芬丹多少还有些信用可言,请您看在联盟的份上,也给予我一些可贵的信任吧。”
喔喔,他对我的尊称又回来了,不再是方才情急之下的那声“伊拉娅”了。而且,我在他的口中,已经变成了公事公办、客套而疏远的“您”了。
看来我今日这剂猛药,实在狠得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我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得意还是一些别的什么。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个晚上的这场疯狂的对话。
我把脸转向一边,同样简洁而机械地答道:“……当然。芬丹大人,我接受了这次教训,不会再将自己的信任错误而轻易地交付给不值得相信的人。您尽管放心,这次的小小事件,决不会对我们双方之间重要的联盟产生任何影响——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希望这次的小小事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芬丹的眼神冷凝如电,一瞬间扫向我的脸上。但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视线又转开,漫望着窗外仍旧黑暗的天色,语调平平地说道:“当然。这次的事件,就让我们都忘了吧。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了,无论是您的遭遇,还是这其中的内幕。”
为了伪装自己纷繁汹涌的情绪,我冷哼了一声,挤出短促的笑影。“很高兴我们能够达成共识,芬丹大人。”
室内一时间陷入一片短暂而尴尬的寂静。只有芬丹沉重的呼吸声,气咻咻地在我耳边回响,显得格外清晰。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是我却想不明白,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生气。
终于通过我这个其实并不可靠的旁证,证实了耶泽蓓丝没有死的消息,假如他的心里正义压倒一切的话,应该会很懊恼吧。假如他的心里还存在着那么一丝丝昔日的旧情分的话,应该会很欣喜吧。不管怎样,我预期中的,都不是现在这样,面沉似水,眸光黝深,脸色铁青,下颌紧紧绷成隐忍控制的线条。
我的右手还装腔作势地遮着下半边脸,此刻是缩手也不是,继续遮面也不是,只好在喉咙里低叹了一声,左手伸过去托住右肘,右手改为抚摸着下巴的故作深思状。
这个动作却仿佛惊动了芬丹,他很快向我横过来一眼,草草说道:“告辞了,伊拉娅女族长。希望您好好休息,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