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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 徐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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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四月

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两个月后,正好是朴正康的十二岁生日,别家的孩子到这个岁数,已经快上初中了。朴正康却只上过三个学期的小学,便辍学在家。他在几兄弟中,排行第二,大哥已经到城里读书,弟弟也开始上小学,唯独他要在家带妹妹。

朴正康时常在想,是不是自己学习太差,导致爸妈让他辍学。每次想到这,他总会偷偷哭起来,他已经很努力去学习,还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父母安慰他,不是他学习不好,是家里实在供不起学费。自那以后,朴正康每次看到别人背书包,就十分羡慕,读书对他来说,已经成奢望。

父母每天一早,就出门干活,直到天黑才回来。父母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朴正康要把午饭做好,送到田里给父母,还要喂饱妹妹,之后回来准备好晚饭。弟弟在家的话,更头痛。弟弟很调皮,经常吃饭吃到一半,就往外跑。朴正康拉着妹妹,饿着肚子,到外面找半天。

有时炒个菜,回过头来,人影就不见了。好几次,朴正康把门给锁上,可弟弟总有办法,打开门跑出去。朴正康拿他没办法,有一次找他找得上火,后来发现他躲到别人家里,弟弟认为好玩。结果朴正康狠狠地,把弟弟揍了一顿。

为了这事,朴正康没少挨父亲的棍子。但他仍然觉得,这种方法对弟弟最有效。被揍以后的弟弟会老实一段时间,没过几天,就好了伤疤忘了痛。朴正康也学聪明了,把战场换到了家里,如此就没人举报了。

这天,朴正康做好饭菜后,拉着妹妹一起到田里,给父母送饭。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跟一个人在交谈。父亲一看见他,连忙招手把他叫过去。朴正康走进一看,原来是个老人家,看样子岁数不小了,头发全是白色,胡子也是白色的。他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朴正康。

“瞧,这个就是老二了。”父亲给老人作介绍。老人半眯着眼,脸上浮现出笑容。“身子很结实,很能干活。”父亲补充一句。老人伸出手,朴正康下意识地向后退两步。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地说道,“男子汉,怕什么,我不会吃了你。”父亲站在一旁大笑起来。

老先生再度伸出手,在朴正康的肩膀上捏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朴正康觉得他有可能是城里来的媒人,给新郎新娘找童男童女的媒人。他们这一带有个习俗,男女成亲都要找一对适龄的童男童女,给新人走个场,这样可以保佑新人白头偕老,讨个好意头。

但是,以朴正康的年龄,似乎已经不合适做童男童女。这个老人是来干嘛?朴正康看着他的笑容,有些不详的预感。这时,他才发现母亲坐在不远的地上,擦着眼泪。

回去的时候,朴正康带着妹妹到小溪边,玩了好一会水。溪水很清,很浅,只到他的小腿中央。每天他的时间都消耗在家务上,还有带妹妹的事情上。只有等到父母回来,他才有那么一点时间是自己的。

以前哥哥经常带他和弟弟,到小溪这里玩,现在哥哥到城里读书了,弟弟也是到晚上才回来,剩下他跟妹妹两个人。妹妹又太小,还是个女孩子,自然跟他玩不到一块。她脆弱得像张纸,动不动就哭。

每次他在小溪里玩水,妹妹总是站在一旁发呆。或许朴正康在她眼里,是个傻子,自己对着溪水也能玩得如此开心。有时,朴正康会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想着哥哥,想着他到城里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城里应该很好玩,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回来一次。有时回来,也都是匆匆忙忙,一两天就又离开了。

离开小溪,朴正康走了另外一条路回去,不然,他必须绕一大圈才会能回到家。快到村子时,他才发现不应该走这条路。因为从这里回去,必须经过李叔的家。

李叔在村里,是个另类,他快四十岁了,不结婚不娶老婆,父母已经过世。以前他在城里打工,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回来,把自己锁在家里,偶尔会大喊大叫。前几年,哥哥看见过他一次,在小溪边,一边哭一边喊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后来从他父母口中得知,跟他拍拖的女孩子死了,他伤心欲绝地回来。那会,村里的人都挺可怜他的。直到后来他父母过世,李叔就像变了个人。但他也没做偷鸡摸狗、违法违纪的事,可大家就是不敢靠近他。

这不,朴正康远远就能听见李叔屋子里,发出的哭喊声。他拉着妹妹,慢慢走过去,怕惊动到李叔,把他们给抓进屋里献给鬼怪就不好了。

村里的人把李叔称为“中间人”,中间人当时在大家看来,就是做媒,但李叔不是给男女做媒。这些年来,他只做一件事,给活人和死人之间传话。这种传话属于通灵术的一种,和汉代的“问米”十分相似,借助符咒的灵力,通过死者生前的遗物,把魂魄召唤而至。

问米是将死人的魂魄召唤出来,而“传话”则是通过符咒,把活人要说的话,传达给死者的魂魄。至于死者什么时候回话,以何种形式回话,完全不在“中间人”的控制范围。相对而言,“传话”的风险较小,“问米”的人,会有鬼魂缠身的危险,一旦魂魄留恋于世,不肯离去,就会附在召唤者身上。或是召唤者功力不足,无法驱散,都会让鬼魂有可称之机。更有恐怖的说法是,那些三脚猫的“中间人”,会招来别的恶灵。

到李叔家“传话”的人,多半是家里遭遇不幸,出意外的人。所以,每次有人拜访李叔,没多久,李叔在里头发功后,总能听到家属哭喊的声音。

快走到门前的时候,朴正康还是好奇的望了一眼,整个房子是封闭的,尽管自小父母就告诉他们,离他还有他的房子远点。

但朴正康还是忍不住,站在那看了。窗户下了帘子,大门紧闭。与别家贴了门神不同,李叔家门上,贴着两张白虎图,看起来非常吓人。房子没做透气窗,恐怕天井也没有。村里进过他屋子的人不多,都是他比较好的几个猪朋狗友,还有几个偶尔会从城里来看他的朋友。

忽然,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两个年轻人,扶着一个哭成泪人的老妇走出来,李叔跟着走出来安慰。朴正康朝他的屋子里瞄了一眼,里面黑暗无比,外面的光线,根本照不进去。神台上点着两支蜡烛,他看到的只有这么多。

李叔看起来,没有村民说的那般凶神恶煞,满怀愤恨。毫不夸张的说,他的精神面貌,比村里的一些正常人还要好。除了头发稍微有点乱,胡子拉碴爬满脸颊外,他的皮肤红润,脸上一丝疲惫感也没有。

他看见朴正康兄妹俩,便朝他们微笑,像是打招呼。朴正康拉着妹妹赶紧离开。村里有不信邪的人,说李叔是装神弄鬼,说他是骗子,专门骗取那些家门不幸的人。

晚上父母忽然吵了起来,之后母亲哭得很伤心。朴正康大概得知,中午见的老人不是媒人,更不是找童男童女。他是从镇上来的一个风水先生,因膝下无子女,便想收一个徒弟,顺便照顾他,帮他做点家务。父亲觉得朴正康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让他去老人家里学点手艺。老人答应供朴正康吃住,每个月还有钱拿。这样不仅给家里节约一些口粮,同时还有了另外的收入。

母亲却认为父亲的行为,是把老二卖给别人做儿子,以后八成是不会回来认祖归宗。父亲认为是为家里好,也是为老二好。

母亲尽管舍不得,迫于现实也无奈。临离开的那几天,弟弟没有再调皮,或许他知道二哥要出远门,很久才能回来一次,就像大哥一样。那晚朴正康把碗里不多的肉,都夹给弟弟和妹妹,他跟弟弟说,不要再欺负妹妹,不然他要知道,会从镇上跑回来,给他揍一顿。

那时朴正康毕竟年少无知,两百多公里完全没有概念,但当他到达小镇的时候,便知道,跑回去这个词,显然并不合适。老人的家在镇上,位置比较偏僻,但是他图个安静。房子很大,有个大院子,好几个房间。院子里有一张石桌,和一些用实木做成的椅子。

有书房,有会客室,有一个是老人的房间,厨房卫生间都有,还有一个是给朴正康准备的。老人姓徐,他让朴正康叫他徐老就好。几天前,他已经把房间收拾好,朴正康一到,就可以住下。

徐老家里的伙食不错,他说这两天的饭菜由他来掌厨,以后的话,就由朴正康负责。除了做家务外,朴正康基本无事可做,他原本打算给院子的盆景浇水。结果,被徐老制止了,徐老说盆景是他的爱好,不需要朴正康“插手”。

徐老的生活非常有规律,一天三餐,中午十二点半开始回房休息,不到两点半,是不会从房间里出来。特意交代朴正康,不管是谁,有什么急事,都必须在两点半以后才可以通知他。晚上他会让朴正康泡一壶茶,他坐院子里抽烟发呆,有时邻居的老头过来串门,跟他聊聊天。但更多的是,他一个人喝茶发呆。

朴正康经常在早上就把事情忙完,中午便自个躲在房间里面,无所事事。晚上他更是觉得度日如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

“你上过学吗?”吃晚饭的时候,徐老问他。“读过三个学期。”朴正康小声的回应。“你不喜欢读书吗?”徐老继续问道。“家里没钱。”朴正康摇摇头说。

“哎呀,这么小,不读书,能干嘛。趁年纪小,要多读书学知识才好。”徐老说罢,倒了一杯茶。“我看你也挺勤快,下午时间多,要不,我明天教你读书认字?”徐老居然在征询他的意见,以前在家的时候,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反驳。朴正康点点头同意了。“你这个年龄学基础会比较吃力,但是肯下工夫,都不是难事。”徐老说。

每天朴正康早早就把家务做完,捧着书,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下午则是徐老教他认字和阅读。由于时间太过充裕,朴正康经常把一本书,反复看好几遍,徐老给他买的几本新书很快就看完了。

徐老做什么,朴正康也不是很清楚。他知道偶尔会有人上门拜访他,每次他们都会在客厅的茶几上,一坐就是半天,有必要的时候,还会到会客室里面聊上好几个小时。每次徐老嘴里会冒出一些生辰八字、丙申年、申辰等字眼,遇到一些办丧事的人,则会说一些雪花盖顶,花枝散叶什么的。

来的人千姿百态,有哭有笑,男男女女、高矮胖瘦都有。走的时候,也是表情各异。聊着聊着忽然哭起来的也有,这让朴正康想起李叔那间阴暗的屋子。

一转眼,冬天就来了,半年过去。朴正康已经养成看书的习惯,有时,徐老碰巧外出,会给他买一些书,有时,他会用从徐老那里得来的“薪水”,到旧书店去买一些。

这天,来了几个年轻人,朴正康看着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两个留着长头发,两人看起来都很像。朴正康是第一次看见长头发的男人,或许是男人留长发的关系,两个人看起来怪怪的,他们的头发,都有股油腻感。这些人都带了墨镜,一身牛仔衣裤,裤脚大到可以把鞋子完全盖住,脖子都不约而同的挂着银项链。

“徐老先生在吗?”问话的人,走在最前面,他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银戒指。“老先生正在午休,你们先坐会,两点半后,我会叫醒他。”朴正康毕恭毕敬的说。“两点半?现在几点?”带头的人问道。“一点半。”朴正康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回答道。“这小子傻得有趣。”一个体形较胖的人笑着说。

“让我们等一个小时?”其中一个长头发的朝朴正康大声喊道,他的腔调有些奇怪。“阿全,不要吓坏小孩子。”另体形较胖的男人笑着说。“胖子,他是你弟弟吗?”叫阿全的人说道。“我可没这么傻的弟弟。”胖子继续笑道。“小兄弟,快去把徐老叫醒吧!不然我们要去咯。”阿全跳到椅子上,他没有坐下来,他是蹲在椅子上。

朴正康有些慌张,他害怕他们会把徐老吵醒。“你们再等等,我泡茶给你们喝。”朴正康指了指茶几。“小兄弟,怎么看你愣头愣脑的,徐老也收你为徒。”另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说,这两个人阴阳怪气,明明进到屋里,却还戴着太阳镜。

“你们去把他叫醒吧!”戴戒指的男人说。阿全立即起身,走了出去,没走几步,便回过头,“他在哪个房间?”阿全的表情有些扭曲,似笑非笑。见朴正康没有回答,便望了几眼,徐老的房间,相对于其他房间,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朴正康赶紧上前,把他拦住。“你要干嘛,老先生在休息,你不能去打扰。”朴正康用他稚气的声音,企图阻拦这个男人。“滚开小鬼。”阿全一把推开朴正康。他后退几步,勉强站稳。他准备再次上前时,另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一脚把他踹过一边。

摔倒在地的朴正康,还没爬起来,那个长发男人便拳脚相加,朴正康趴倒在地,手捂着头,可还是被打得很痛。“阿斌,一个小鬼,至于嘛。”刚才那个胖子说道,前几分钟,他还在耻笑朴正康。阿全走回来,狠狠地朝朴正康的肚子来了一脚。剧痛让朴正康捂着肚子,表情十分痛苦。

“这个镇没有我们两兄弟搞不掂的事,他们为什么怕我们,是有原因的。”阿全对于胖子的话有些不爽。戴戒指的男人拦住了胖子,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徐老,我们来接你了,赶紧出来吧!徐皇帝。”阿全大喊大叫,说完,他对着阿斌笑了起来。接着,房门开了,徐老走出来,穿着他标志性的中山装,一边挽着袖子,一边看着他们。

“徐皇......”阿全话还没说完,便被徐老打断了。“混账,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徐老看了朴正康后怒骂道。“我们老爷急着想见你。”戴戒指的男人说道。“谁拦我,我就打谁。”阿全站在旁边说到。

“是这样请人的吗?”徐老指了指痛得无法起身的朴正康。说着,他走过去把朴正康扶起来,这下,朴正康痛得眼泪都止不住。“你回去告诉他,这笔帐我会跟他算。”徐老把朴正康扶到自己的房间门前。“徐老,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老爷是看得起你,才让我们过来叫你去。”阿斌在后面叫道。

“放~狗~屁~,你们这两条疯狗是怎么进来的。”徐老骂道,他虽然满带怒意,表面却很平静,“你让他来找我,带足诚意。否则滚。”“你说什么,你讲话注意点。”阿全癫狂的叫喊,头上的长发乱了。“徐老,别清高,我们今天这么多人来,已经是诚意十足了。”戴戒指的人说。

徐老把朴正康倚到房门上,“好,既然诚意十足,那就有请,”徐老右手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明显是武术中过招时的手势,“我倒要看看,谁真正的硬到底。”“妈的,老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阿全从后面走上来,从腰间掏出一把刀。

朴正康看见那把刀,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担心徐老的安全。徐老一个后撤,跳至门边,从门背抓出一条与人齐高的长棍。“在这,还真没有人敢请我喝罚酒。”他握着棍,面无惧色,他从头到尾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阿斌见状,手上拿着牛角刀,还真的要上来,他走得比阿全更靠前。徐老用脚提棍,双手持棍,在空中甩了两下,棍划出嗖嗖的响声,让两兄弟迟疑了好一会。

“我徐老历来打狗不看人,冬至想在医院过的,尽管上来。”徐老怒目横眉。双方对峙,徐老扎马站桩,随时给第一个上来的人一棍子。尽管朴正康没见识过徐老的功力,但从两兄弟的反应看得出,谁都不愿意吃棍子。在长棍的威慑下,两兄弟完全不敢再走一步。

这时,手上戴戒指的人,把两人拦在身后。“既然徐老先生执意不去,那我们就先走了,若是老爷怪罪下来,恐怕我们就不会那么客气了。”那人说完便转身要离开。“什么,就走了?”阿全不想就这样结束,不知他是为一时面子,还是真的要跟徐老过招。“行,你上,我们帮你找好担架。”戴戒指的人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让你们老爷等着,这笔账迟早要算,还有你们两条长毛狗,晚上锁好门,你们不住院,我祖上墓碑倒着放。”徐老此刻就像头怒吼的狮子,威严十足,他们就像战败的狼群,灰溜溜地走了。

朴正康被打伤后,徐老接连三天,照顾他。好在朴正康身体底子好,加上徐老的药有效,几天下来,好得差不多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朴正康表示明天就可以做家务了。“你自己看着来,别逞强,照顾人我还是吃得消的,”徐老放下碗筷,点起烟,“正康,你来我家,也有半年了吧!”“七个月零九天了。”朴正康记得很清楚。

徐老满意的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我老了,也是时候,教你一些更实用的东西了。”徐老看着朴正康。“谢谢老先生。”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到的只有这个词。

“书房里面有很多书,你可以到里面拿来看,平时我有空的话,也会教你一些。”徐老指了指书房。朴正康满怀欣喜的应道,很早他就想到里面去了,只是徐老先生没有说,就没敢擅自进去。

“有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来问我,不可以装懂,我会在适时的时候抽查你,”徐老说道,朴正康不敢怠慢,立即点点头,“还有,明天早上开始,你都要六点起床,不管是刮风下雨。”朴正康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看书也有要六点起来么?

“你吃饱了,收拾一下,帮我沏壶茶,放到院子,等下有个老头会来,你多备一个杯子,弄好以后叫我一声。”徐老站起来,准备离开。“先生,为什么明天要起那么早?”朴正康还是想知道,起早是为了做什么。“明天开始,我教你武术。”徐老语毕,便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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