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允浩,27岁,生于首尔,幼时父母离异。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仪表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后被公司外派来中国工作。他个性温顺,体型虚胖,视力不好,总是戴一幅黑框眼镜,永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
其实我没,必要搞这么细致的设定,也许是心虚,越发想做到逼真。
朴允浩在“异乡来客”开了四个月专栏,他名字下的备注是来华科研人员。至于他的生活……他很寂寞,他很单调,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单工宿舍里,却从不与别的同事来往,他看见隔壁窗台上摆放的植物,会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花。
他很笨,傍晚去城墙上散步,有人骗他城墙是糯米做的,他信以为真,偷偷去舔。他也很馋。他在专栏里提过这样一件事:在他坚持晨跑一个月后,体重却增加了十斤,因为他一看到卖梅花糕的摊点就会买一块吃。小时候他就是个胖子,够着厨柜中所藏的糕点是他毕生的渴望。有一回他一直缠着妈妈给他从柜子里拿吃的,那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他嘴里。
负责另一个人的生活是麻烦的,即使这个人是虚构的。除了吃饭睡觉,我得让朴允浩读书,看电视,上街,观察别人,以及胡思乱想。在编辑的要求下,朴允浩也会利用假期出门旅行。我上网阅读别人的游记,然后安排他去。朴允浩曾经坐在兵马俑墓道前孤单地吃冰淇淋,也曾因为误会了西湖边孤山的高度傻傻背着雪山装备前往攀登,他一个人坐在青海湖边等过日出,偏偏那天起雾。
与此同时,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也有四个月了,维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网就是发呆,最大限度地不与外界发生联系,这样的日子我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还不够寂寞。
我得读朴允浩喜欢的书,看他喜欢的电视,顺着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这样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乱,我开始猜想平行空间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胖子,日日在同样的斗室里来来去去,重叠着我的生活。编辑把读者写给朴允浩的信转给我,我就更混乱了。是的,朴允浩还有读者。一个女孩在信里说:“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编辑同时发来一个捧腹大笑的表情。
朴允浩还写过另一件小时候的事,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妈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远离开了家。不过这个小回忆被删了,编辑的意见是:不够阳光;没有必要;这又不是在写小说。
后来,那个编辑离开了旅游杂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说刊物,他还想继续用我,建议我尝试写小说看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写完发去他邮箱,半个小时后他上线向我抗议。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不说情节连贯冲突抓人吧,你起码得给我一个故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两个人每天重复吃饭洗澡睡觉的日子。背景呢?铺垫呢?脉络呢?**呢?我怎么感觉你给了我一个无头尸体……”
我不想修改,和那个编辑的合作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以为朴允浩也就从此消失了。可是,我错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觉,就在这时我忽然动念:朴允浩想要养一条金鱼。这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进入脑海的,无法驱赶出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我穿上雨衣出门按电梯下楼,走了很远到夜市买了一条金鱼回来,两块钱买鱼,倒花了五块钱买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一样,映出很多个捧着鱼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鱼缸放置在窗边的小木柜上。这是一条黑色的金鱼,脑袋像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间还有一点绯红。远远看去,它好像悬浮在空气中,半天才摆动一下。
我想,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着热果汁靠床坐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悠长的语调赞叹。我吓了一跳,果汁洒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分明听见寂静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坏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法分辨是早晨还是更晚。雨淅淅沥沥,我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远处的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灰色的护城河。那是朴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没有人上城墙,水气蕴湿,苍苔染透。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走动着,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锐利。那人没有打伞,信步走到我窗户正对面的墙缺,遥遥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挥动。明知没人,我还是向左右看看。那个人还在挥手,我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他,心中猛地一滞,“哗”地拉上了窗帘。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