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文也是个有骨气的人,王思敬越是厉声厉色,他越是闷着头不吭声,明显的吃软不吃硬。
王思敬看他的样子,想来是吃了亏仍不觉得自己偷跑出去有什么错,倒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拿倔强的脊背对着他,一头扎进素心的怀里去。不由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的问他:“问你的话听到没有?怎么不回答?说话!男孩子吭吭哧哧像什么样子。”
王修文默不作声,身体抽搐得厉害,硬生生将嘴唇都咬破了一层皮,殷红的血丝从尖厉的牙齿之中漫出来,就是不肯服下软来。
那一丝扎眼的红,尖针一般刺在王思敬的心口上。略微的偏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素心看着心疼,不停的拿眼睛瞪着王思敬:“你若是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非要吓着他你才肯罢休是不是?到时候有人跟你算帐。”接着捧起王修文的小脸,故意拿话来怄王思敬,只阴阳怪气的道:“你父亲说的也是,哭什么哭,你自己跑出去的,即便是吃了苦,也不该哭出来。只得将那些委屈生生的咽了下去,怪不得别人,怪只怪你小小年纪命不好,巧云妈妈走得那样早,哪里还有谁肯护着你。若是你巧云妈妈知道了,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说罢,拿眼风瞟一眼王思敬,他的心不是铁打的,而且对待这个孩子柔情似水,比谁都要心软。
但见王思敬微不可寻叹了口气,踏着沉重的军靴转身出了门。
门板将一关合,便扯着嗓子唤人过来。
“即刻派人查,看看是哪一伙的人贩子这样无法无天,抓住以后不用回来报我,直接处决了罢。”
手下人见他阴沉着脸,一脸嗜人血骨的戾气,哪里敢多说一个字,领了一声:“是。”就下去了。
王思敬倚到墙上抽起闷烟来,之前素心的几句话将人鞭笞的不轻,字字都抽打在他的心口上,不由得想起巧云来……如若巧云还在,时至今日王修文又哪里能受这样多的苦。
而他又怎么真的舍得苛责他,不过是想让他长记性罢了,小孩子不能没个怕头,否则以后还了得。
素心深知王思敬的良苦用心,恨不得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人吃的主,哪里就舍得真呵斥他一下?
见人甩门出去了,才将王修文从怀里移出来,苦口婆心:“修文,你父亲这样是因为太过担心你,你这样一走,只把他吓得魂魄皆无,阿宁姑姑成日看着,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些日子他吃不下一粒米,眼见人瘦了一圈,都是因为忧心你,你且不要因为他……”
王修文扬起头来打断她的话:“阿宁姑姑,我都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更疼我的人了,我什么都明白。”
素心看他懂事的样子,眼神清亮,哪里就像个糊涂无知的混帐孩子。想到这里,不禁心口又似堵了什么,只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世上除了你父亲,还有人疼你似命根子一般。阿宁姑姑相信你不似其他孩童,总能慢慢的思及清楚对不对?”
王修文不傻,扭着小身子排斥道:“我只有巧云一个妈妈。”
素心叹着气,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晚上大家终于有心思吃顿安稳饭,管它时局如何纷乱,亦不管明日是否会战火连绵……通通都是明天的事,只今天吃饱了再说。
林君含几天来难得有胃口,听差见了也很高兴。服侍在一旁道:“四小姐,你今晚吃的着实不少,那肉和米都是难消化的东西,将那半碗汤喝了就不要再吃了,否则睡下的时候只怕胃里会不舒服。”
只觉得美味,手中的筷子便不想停下来,仿佛是要将之前亏下的一朝全部补回来,这样贪婪。到底喝完碗里的汤才放下筷子,仍觉一尤未尽。
真的吃撑了,临睡之前胃里饱胀得厉害。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不敢立即爬到床上睡。
一丝风动,拂动窗帘微微作响。
天已经凉了,却不知哪一时养成开窗睡觉的习惯。几次听差进来见窗子离着缝隙,怕她着了风寒,悄悄将窗子关上,不知何时竟又打开了。
最后无法,只得一再叮嘱她夜里小心盖好被子。
林君含也不当一回事。
此刻心口微微一跳,望着窗子的方向不知在痴痴的想些什么。
那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来,半点儿光彩都没有了,只剩下忧心与绝望般。
兵戈铁马数个年头,何种征战不是司空见惯?
内部的暗箭不是战场上的明枪可以比得的,那种凶险何其了得,杀人于无形,她不是没吃过那样的苦头,自然什么都懂得。不由得思及一个人的安危疾苦来。
梁家和扶桑勾结,达成统一战线,除了扶桑看上梁家在这绥州几省根深的地位以外,其中定还牵扯上其他,其中与上一次扶桑大败息息相关……只能说华筝在军中地位不保,起码大不如前……一种忧心几乎瞬间笼罩了林君含的心,顿时变得踌躇不定起来。
况梁家人见了华筝那张面容会怎么想?
按在沙发扶手上的掌心出了汗,脊背上却凉凉的,一股股的阴风直冲上脑门。不由得想,或许天真是冷了,竟刹那间打了几个寒噤。想起身去将窗子关上,奈何两腿发软,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叫听差进来关上,脑袋里乱轰轰的,呆呆的也什么都做不了。
经历一次次的得失之后,许许多多的事都已经看开了,千万般计较比起活着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当一个人不存在了,那时候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即便拥有人间无数,转首仍觉怅然一空。
林君含真是怕了那种滋味。
当晚起了风,外面下起零星小雪,这样的气候最是清寒,那一种冷直断骨髓经脉。
听差午夜不忘进门来看,林君含已经睡下了,窗前一盏睡灯开着,散着氤氲的黄光。而那窗子也紧紧的关着,想来是她自己睡前关上了。于是关了门悄悄的退出来。
第二天一早便听见吵嚷说军营里着了贼,落雪上明显一串脚印,是直冲林君含寝居那里去的。
这样一说,侍卫头子慌了神,一得到消息立刻向王思敬汇报。
先前王思敬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思萦片刻便很快冷静下来。只道:“既没发生什么事,这事就不要声张了,省着闹得人心慌慌,对当前的局势没什么好。四小姐那边我自会去吱会一声,你出去忙吧。”
总算被他三言两语压伏下去。
便直往林君含这边来。花厅内看到一个听差从楼上下来,便问:“四小姐醒了没有?”
那听差道:“已经起来了,正准备下来吃早餐。王副官若有事,去餐厅内等着吧。”
王思敬转身去了餐厅内等着。
果不然,须臾便见林君含从楼上下来。一身笔挺戎装映着微薄的晨光,只觉得英姿款款。
见王思敬立在那里,便问:“修文怎么样了?”
王思敬如实答:“昨晚就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西医去量了几次温度也没有再升上来,说是*分好了,没什么紧要,四小姐放心吧。”
林君含点点头。
亦没说要去看看王修文,想她堂堂四小姐可曾怕过什么,如今却这样惧怕一个孩子。
继而幽幽感叹道:“我是何等悲哀,到了现在才发现竟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将他生下来又有什么用?却没进到一点做母亲的责任,可见我并不是个好母亲。修文他不肯接纳我是应该的……”
王思敬宽慰道:“四小姐,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些年来对修文隐瞒真相实是事出有因,天亦不能奈何。况修文的心里并非没你,四小姐在他心中的份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只修文那孩子心思重,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接受现实,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和四小姐倾心相对。自古以来,母子之间又有什么隔阂呢。”
他一番话不由让林君含宽了一些心思。见他眉宇间仍有重色,便道:“你有什么事说?”
王思敬道:“四小姐,今早侍卫来报,说昨夜有人擅闯军营,从地上的鞋印来看,是去往四小姐那一处的。属下见一夜安好,未有事态发生,便叫侍卫长不要声张,将此事安抚下去了事。”
林君含执筷的手微微一滞,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只当是听了件不得紧的事情。却明显没什么胃口再吃下去了,站起身来走至窗前。那一层落雪下得很是轻薄,只是这样的时节,一丝融化的迹象也没有。那样轻巧的雪花,风起,微微的打着旋,只是看着就觉冷慑人心。
她看了须臾,感叹:“天气越发寒冷,接下来的战争只会更加残酷。”
之前将才购置了一笔军用物资,只是数量有限,棉服定是顶不过这个冬天。招集会议的时候军中要员商讨,这样的天气,将士们不吃饱穿暖是没有办法打仗的,无法只得将阵亡士兵的冬服取下来,供活着的人用。此话一出,会议室一时悲恸无声,个个眼含晶亮,苦不能言。
林君含断然道:“不可,我们的将士不能在抛头颅洒热血之后却连一件衣服都没得穿,这些事情我会再想办法。”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绥军一小股残余势力孤军奋战,明显是撑不了多久的。待到山穷水尽时,可还有路走?就此散了,将士们还能保命,回去和家人团聚,过山水田园的生活……林君含被自己的想法惊悚到了,猛然一惊,仿如噩梦初醒。
以前再颓败,再艰难的状况也都遇到过,可是不曾如此心灰意冷。今见梁家都已倒戈,投向扶桑一面,而她手底下的这些有志之士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仍旧浴血奋战着,条件何其恶劣,几乎前所未有,做为一军统帅只是于心不忍。
而她在昨晚已经思及得很明白了,跟扶桑一战只凭实力看天意,不想再指望别人了。
人心算计得多了,只怕到最后无力偿还。她再不想为着几省的天下,视人命如草芥。何况是自己看重的人?
林君含心如刀割,只想以手覆面大哭一场。她就自私这一回,从军数年,亦不过就由着自己的性子这一回。拿怕是以自己的缚鸡之力,也不想将在乎的人推到风口浪尖上。
王思敬喟叹道:“四小姐无需太过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绝地还可逢生,之前战况吃紧,到头来我军仍旧大捷,可见有上天庇护,该当我们绥军要有所作为的。”
林君含冷笑一声,她是不相信什么上天庇护的,如若真有什么上天庇护,绥军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贵人相助倒尤可信,只是,如果贵人尚且不能自保,绥军又当如何自处?
梁家行这一遭,如同给了绥军致命一击。
名副其实的不共戴天。
日头升得老高华筝方从外面回来,早上招开的紧急会议被他错过去了,会长直气得火冒三丈,操着一口扶桑语低斥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连这么重要的会议都敢缺席,日后人人效仿,扶桑大业还了得?”
林君梦一句开脱的话没办法替他说,先前派了人去找,说在城中的烟火场子找到的,喝得烂醉,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即便抬回来也没办法参加会议了。难免惹得会长这样大动干戈。只道:“等华筝醒了酒,让他过去见我。”
林君梦怕这火气再滋长下去,息事道:“会长,还是先开会吧,华筝的事过后我会去处理,保证给会长一个满意答复。现在且不要耽误同僚们的时间,说正事要紧。”
方暂且将事压了下来。
会议过半,林君梦便出来去了华筝的住所。
听差忙里忙外,端茶倒水,说是华筝吐过了。
林君梦灰着脸上楼,进门便嗅到一股子熏人的酒气,她只是没好脸的走了进去。
“索性吐死算了,你还活着做什么?”说到这里不由得气急败坏道:“华筝,岂不知你就是个惹事精,哪得你一天消停的时候,现在竟迷上了这种不三不四的行当,这一回连会长都动怒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华筝平时就有个漫不经心的劲头,别人的话他听便听得,他若不听,纵你嘴皮子磨烂了都无济于事。此刻喝得五迷三道,任林君梦怎么骂,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手掌心朝上覆在额头上,依稀看到紧锁的眉头,判定他虽不言语,却十分痛苦。
林君梦不明所已,只当他是醉酒的缘故,道:“活该,你自己找来的。”
华筝心里讷讷:“是啊,我自己找来的……”
不是自己找来的又是怎样?那样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何时闯进他的心里去的,就这样轻而易举丢盔弃甲。或许从见她第一面开始,或许在山上的第一次肌肤之亲,也或许无数次烽火中对决,他深深被那个女人的凌厉锋芒所触动……只是不可思议,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奇女子,所以不知不觉将整颗心交了出来,便无论如何都收不回了。
华筝头痛欲裂,连喘处都困难起来,觉得身体内的某一处裂开了,所以你问他哪里疼,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听林君梦在那里气急败坏的絮絮不停,肺腑中翻江倒海的滋味更甚了,忍不住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呕吐。
林君梦实是看不下去,转首踱了出来,叫一个听差道:“去将医生叫来,等他好转过来,告诉他去见会长。”
那样子满有提头去见的架势。
这一次会议的主题明确,梁家已经确定和扶桑达成同盟,共同抵御劲敌。
扶桑喜出望外的同时,又不免惊讶,不想梁景真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之前会长探试他的口风,年轻人那种铮铮铁骨的劲头掩都掩不住。不想梁景真走的第二天便接到来电,梁家表示愿意和扶桑达成同盟。
林君梦就知道梁家是聪明人,梁琼一把年纪,不会认不清大势所趋。这个头要断,血要流的关键时候,梁景真没必要为着自己的那一点骨气不顾及所有人的命运。况且没哪个男人甘愿受一个女人压制一辈子,谁不想顶天立地?
这样一想,总算安下心来。
转而一想到华筝,仍旧头疼不已。时刻关注那边的响动,听说华筝已经醒了,并且去见了会长,许久之后方才出来。
林君梦小心翼翼的打听过,据说华筝的脸色不好看,想来也是受了会长一番责难,不中听的话说了许多。但也只是揣测,哪里真敢到会长那里亲问。说好了不再管他,辗转着还是来到华筝这里,一进厅门见他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抽烟。
见她进来,只是轻微的一抬眼。不等林君梦问他,率先出口道:“会长和梁家结成同盟属实?”
林君梦微微一征,不想他一出口竟是问这个。
又怎能瞒得了人?很快整个中国都要知道了。准确的消息一出,几家外国报纸都开始报导,定然传得沸沸扬扬。
她没好气道:“现在跑来问我,早上军中招开会议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华筝,你现在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样重要的会议你都敢缺席……”
华筝清冷的皱眉头,那样子直有些不耐烦。笔挺身姿陡然立了起来,摭去一片光华。站起身道:“我只是问你此事是真是假,不是听你说教的。”
竟一点儿耐心也没有,转身去了楼上,将点着的烟在指掌间揉作一团。
只是心烦意乱,会长与谁结盟又与他何干?况天下纷争,自始派系分明。
早打完这一仗没有什么不好,早些回家去看看被自己遗忘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