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便打发小丫头子四处送信,不多时大家伙都知道缘故,纷纷回信,并宝玉又进来,笑道:“放风筝是最好的,选两个美人风筝,放的又高又远,把你的病气都过掉才好。”又道:“你可等我回来再放。”
黛玉道:“病不病的,原在体内,那是一个风筝带得走的。你有这点子功夫,多背点书,叫老爷回来听着喜欢,也少打你些。”
宝玉见她这么说,微恼道:“素日她们都说我也罢了,怎地你也拿这些话来劝起我来了?”
黛玉本是无心,见他恼了,又薄薄怒道:“她们都说得,我怎地偏又不能拿这些话劝你?莫非因我不是你们家的,所以说起话来,都要比别个不同了么?”
宝玉见她嗔怪,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本以为,你是不同的。”说到这里,有些委屈,却又抬眼看黛玉。
黛玉听他一句,已经红了眼圈,道:“我自然是不同的,我不是你家的姊妹,不过丧母之孤,借住在此而已。”
宝玉忙道:“噤声!”左右一看,见只紫鹃在门口,方跺脚道:“这话再不要说了,叫老太太听见,要不欢喜的。”
黛玉却是因他一句话激起,又想起早逝的母亲,那眼泪再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落,宝玉见她哭了,那几分埋怨立时散去,忙忙地凑过来,又挂念,又不知怎么安慰,只能立在床边,也红了眼圈,眼见这一头也要掉泪,忽听宝钗在门口道:“好好儿地,怎么竟似又斗气了?”原来她收到黛玉的帖子,思量今日还未见几位姐妹,便亲自走来回应,远远见得紫鹃不住在门口张望,就觉有些不对,再到门口一看,黛玉坐在床边,脸向着里头抹泪,宝玉长吁短叹,在地上立着,心中登时不快,只是她是端庄惯了的,说不出重话,便只装模作样问了一句,不待回音,便几步进来,走到黛玉旁边,弯腰看她道:“脸都哭花了,该拿个镜子来给你瞧瞧,叫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丑样儿,保管一辈子不想再哭。”
黛玉给她一句话逗笑了,又马上敛了笑,拿眼看宝玉。宝钗拿了张帕子出来,一眼看见是黛玉送的,略一迟疑,方递过去,看黛玉拿帕子拭了泪,转头看宝玉道:“宝兄弟,不是我说你,别人家也是姐姐妹妹,都没这么个样子,成天价书不念书,学不进学,尽在家里欺负人家的,林妹妹身子本就弱,你再老这么惹她,就更要不好了。”
宝玉见她不问青红皂白,先偏黛玉,也觉委屈,道:“我也没怎么惹她,是她不知怎么就自己哭起来了。”
宝钗冷笑道:“你没怎么惹她?那你来之前,她在做什么?她哭是在你来之前,还是来之后?我才收到她的帖子说请宴的,一到这儿她就哭了,中间只你一个来,不是你惹她,又是什么?”
宝玉恼道:“要我说,还是宝姐姐你不是,竟日说些读书上进的话,还都教给这些姐妹们,现如今我一进来,个个问的都是什么学业、科举,好好的女儿家家,都给你带成个污浊的样子了!”
宝钗怒道:“不读书,不上进,你这富贵荣华,是那里来的?你身上所穿、口中所食,一丝一毫,那个不是你祖宗出生入死、搏功名拼前程苦挣来的?你为人子孙,不思维持祖宗遗泽也就罢了,我只怕你不读书科举,到时候连自己的衣食妻儿都筹谋不来,到那时候,你再来和我说上进这事都晚了!”话说至此,想起前世遭遇,再想起薛蟠依旧是三两不靠,这园中繁华,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顿时悲从中来,也落下几滴眼泪,却转头不让宝玉看见。
黛玉在内瞧见她落泪,也吓一跳,忙挪开一点,拉着她坐下安慰道:“宝姐姐别生气,宝玉他是个呆子,姐姐别和他一般计较。”
宝钗挨着她坐下,黛玉便给宝玉使个眼色。宝玉见宝钗发怒,也怔住了,等黛玉使眼色,便一溜出去,不敢再来惹宝钗。
这厢黛玉收敛泪水,百般安抚,宝钗却是自重生以来便压着一股郁气,此刻被宝玉一激出来,难免有些收不住,好一会才扭过头道:“林妹妹,我心里苦,你不知道。”
黛玉细声道:“宝姐姐为的是我们好,我尽知的。这府里看着繁华,其实我暗中替他们算过,早就是入不敷出了,偏偏这些爷们还个个不知世务,醉生梦死,我说过宝玉,你道他说什么?‘再怎么短钱也少不了你我的’,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宝钗倒不意她此刻便已经有所察觉,止了泪道:“林妹妹,你都知道?”
黛玉叹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外人,这些事也不好管得,再者,以我看来,他们这家底也还挨得过一二代,宝玉至少还可安乐无忧。”
宝钗心道,那是因你父亲还在,大观园也还未建,然而此刻说出这些话,那又是近乎呓语了,只能摇头苦笑,抱住黛玉道:“林妹妹,无论如何,你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林老爷若给你什么体己,你都好好收着留着,别轻易交给旁人了。”
黛玉微微蹙眉道:“宝姐姐是指什么?”
宝钗道:“你只管听就是了。”
黛玉见她一脸颓然,浑不似平日的样子,也不好多问,只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四手紧握,彼此倒都觉得前途不那么茫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