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胡乱翻翻罢了。”
东坡学士之名宝玉是听过,著作却未深读,因随二人看书,翻一翻,正见‘左牵黄右擎苍’之语,不禁笑道:“寻常狩猎,给他写来却极令人想往。”
宝钗道:“说起来舅舅家与湘云妹妹家里都是要练弓马的,到你家倒没怎么见过。”
宝玉笑而不答。他日逐在学里见的多是斯文男子,忽然读到这等豪兴之作,颇为新奇,与宝钗一问一答,宝钗知无不言,旁征博引,不但把宝玉比下去,连黛玉也深自感慨,自愧弗如。黛玉且见宝钗逸兴遄飞,神采飞扬,比平常那端庄之外却多许多风流体态,更是纳罕,又因夏日,宝钗穿得单薄,动作之际,一截嫩藕般雪白酥臂露出来,上面只一个平平常常的金镯子斜斜挂着,却比多少装饰都来得明丽。
黛玉暗忖:古人所云‘冰肌雪骨’,那时总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才见其然。那心里不自觉就忘了前因,只盯着那一点手腕看,又见宝玉的目光也看向她手臂了,不知为何忽然动起了无名之怒,笑道:“宝姐姐,你这镯子怪好看的。”用力捉住宝钗的腕子,把她袖子扯正遮住手腕,宝钗一怔,笑道:“是个旧镯子,不然便送你了。”因褪下手镯,递给黛玉看。黛玉也正悔自己无状,一把伸手接过那镯子,自己脸上发烧,把头一低,眼角微抬,一觑宝钗脸色,宝钗浑然不知她心思,还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金啊银啊的,不然上回你生日,就打个镯子送你,倒还要省事得多。”
黛玉道:“我不爱金银,只因嫌他们是俗物。却不知金银虽是俗物,也要看佩戴之人,似宝姐姐这般人物,连你身上的金银,也不是寻常金银,而是至为清雅之仙器。”
宝钗向外一看,又转头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叫颦儿都夸起我来了?”
黛玉给她打趣,三分脸热化作十分,跺脚道:“我平常也常夸你的,不过不当着你面儿罢了。”
宝钗看她不知为何脸色通红,又见她这模样比平常又多几分娇俏,不觉伸手摸着她脸道:“好好,是我不好,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你背地里头夸我,下回你要背后夸人,且派人说一声,我找个千里镜、传音筒来,细细听了,再拿纸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林氏黛玉,夸薛氏宝钗若干句,骈四俪六地记下来,留作证据,再不叫你白费了口舌工夫,我还不知道领你人情,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声,把她手拍开道:“初来时我还觉得你像个端方的姐姐的样子,谁知不上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那里是个大家小姐,倒像是那小门小户…”说到一半止住了,却是有些言语,自觉粗俗,不好意思说出来,且私心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太数落了宝钗,顷刻间心思百转,只含糊带过,两手上四个指头提着扇子掩面不语,却又一眼横向宝钗,宝钗越见了她这娇嗔模样,骨头一酥,心念一动,无端生出几分羞意,下巴一低,轻声道:“你既然喜欢,先拿回去玩,改日我打个新的再给你。”
黛玉把镯子望她手里一拍,道:“用些不值钱的金银打发我,好个做姐姐的道理!”转身便走,挤到香菱身边,再不看这边一眼。
宝玉看看黛玉,又看看宝钗,笑道:“林妹妹就是这个性子,宝姐姐勿怪。”
宝钗偏生又恼起他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知道得很,那还用你说!”也转身往桌子边上一坐,拿着书假模假式地看起来。
宝玉讨了个没趣,他是天生好脾性伏低做小惯了的,倒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往姐姐妹妹那一堆凑。读书这等事,一人苦读当然无味,数人聊天讨论,便要有趣得多,倘或是美人姊妹环绕,那自然又更是一种乐趣,宝玉虽不甚上心,到底也看进去几分,又是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人,到晚饭时节,已经背得整篇《六国论》在肚里,方随众人回去。
不想半道上听见传话,说是老爷回来,想起许多日没问哥儿,要考校课业,把宝玉唬得如筛糠一般,暗悔不该淹留至这时候,很该早些回贾母身边才是,又想假使留在薛姨妈身边,也有个托词不去,现在走在半路,实在无路可免,只得托姐妹们快去和老太太报信,方哀哀戚戚地挨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