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把头一转,直着身子坐起来,并不看她。
平儿见此,只得含泪道:“若是这样,大约我也只能撞死了。”正是忍气含悲之时,也不对凤姐行礼,只径直对着床柱一撞——这拔步床结实异常,她用力又猛,一撞之下,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然后头上虽疼,却并未如她设想中那样撕心裂肺,头顶顶着的地方反而有些柔软似的,平儿捂着额头抬眼一看,只见凤姐贴着柱子站着——她一手还捂着肚子,弯着腰,满脸冷汗——却是凤姐替自己挡下了这一撞。
平儿急忙过去扶着凤姐喊:“姑娘?”待要叫人,门口的人都被凤姐打发了,急得她要跑去叫人,又被凤姐扯住手腕:“别说是你撞的。”才说完这几个字,就对着平儿呕吐起来,晚饭用得本就不多,这一吐又吐得干干净净。
平儿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打发凤姐吐完,扶她躺下,慌慌张张地出去叫人,又惊动外面去请了大夫,连王子腾、王子腾夫人、王仁并王仁之妻皆连夜起来看视。
一府里折腾了半夜,才算是安静些,平儿先因众人都挤在凤姐身边而不得近前,就自己在外抹眼泪,又想凤姐要自己死,倒不如寻一口井跳进去完事,因此众人都向内去看凤姐,她反而一径向外走,走到井边,又想起凤姐方才分明是替自己挡下这一撞,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大好年华,若是就此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却也是憾事,因此在井边踟蹰徘徊,还不肯就跳。
谁知她在这里犹豫不决,那府里已经惊得鸡飞狗跳——凤姐哄走了父、母、兄、嫂,转头不见了平儿,唯恐她当真寻了短见,立逼着众人来寻平儿,连“找不着她,你们也都不要回来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把那上上下下急得不了,满府里点灯笼、拿蜡烛,人声鼎沸,惹得王子腾等又出来问了一遍,听说是找一个丫鬟,全都摇头叹气,因凤姐才被休回家,又是病中,倒也没大计较。
这满府下人将四处都寻遍了,才有个小丫头看见平儿在井边,叫一声“平儿姐姐”,平儿才一回头,便有四五个婆子冲过来把她拿住,五花大绑,七手八脚地扭送到凤姐跟前。
她们得的吩咐是“不许叫平儿寻了短见”,找到平儿时她又在井边,因此格外谨慎,五人分前后左右站着,将平儿堵得严实,又添油加醋地向凤姐说了一遍,凤姐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坐起来道:“我不是成心叫你死的,你别当真。”一时心急,脱口而出,说完又不自在起来,转头把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亲自下来替平儿松了绑,平儿不知所以,低眉顺眼地站着,看凤姐作何说法。
凤姐捂着肚子揉了好几下,斟酌词句,才道:“从明儿起,你就不要在我跟前服侍了。”见平儿脸色大变,怕她再想不开,急忙道:“不是要打发你出去,是叫你替我办事——宝姐姐总劝我留条后路,我想她所说的我家衰败之事虽未必可信,却也颇有可虑之处,好像贾府,从前谁曾想贾府会一朝如此?”
平儿道:“那姑娘放我出去,为的又是什么?”
凤姐道:“我想放了你的籍,替我守些不大紧要的铺子和田地,若是有了万一,你是良家,与我家又无亲戚,牵连不到我,再则,我有些私房钱也好交给你保管,免得叫我哥哥知道生事。”
平儿听她一时叫自己去死,一时又交付这样重任,沉吟片刻,慢吞吞道:“姑娘方才叫我去死,是想故意试探我的忠心,我若当真肯听姑娘的话去死,姑娘才肯放心将你的私房交给我?”
凤姐道:“我…我也是真恼你那样,以后你可不许了。”见平儿一双漆黑的眼珠不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头便不觉低了下去,讪讪道:“我并不是特地要试探你,不过话赶话的就赶到那里了。”
平儿淡淡道:“我信姑娘是话赶话到那里的,不然也不至于想出撞死这样的蠢办法。”
凤姐恼道:“撞死怎么就蠢了?你见几个人真的能撞死的?我若叫你跳井才是真蠢呢…”看见平儿的脸色,声音渐渐就小了下去,讷讷道:“谁知道你竟这么实在,不选墙,不选柱子,直接往床头撞?”大凡是人,总是不情愿死的,哪怕真是要死了,死前也必然有许多怨怼,少不得要洒几滴眼泪,说几句遗言,好像戏文里那些忠臣孝子,临死之前,必定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然后齐整衣冠、泪别君父,这之后才是慨然赴死——谁知平儿竟会这么不管不顾地就直接朝床柱撞呢?
凤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已经是一片青紫,由此可见平儿用力之大,也可见平儿是认真要死——她不敢想象,若是平儿万一真的死了,她会怎样。
平儿冷冷一笑,道:“姑娘要试探我,尽可以拿杯酒,骗我说是毒酒叫我喝了,或是拿补药当做毒药,看我肯不肯吃,姑娘放着这些法子都不用,偏偏叫我撞死,这还不是蠢办法么?”
凤姐被她眼光一看,竟不敢说话,只低头摆弄衣角,又觉这样未免太长他人志气,便将头抬起,装模作样地看着平儿,平儿见她模样,越发冷笑道:“我没读过书,却也听宝姑娘她们说过些‘道’、‘术’之流,姑娘这般聪明的人物,对待下人,用的却全是那些心术,而不是正经大道,这样下去,只怕本来忠心的人,也要背弃姑娘,至于那些两可之间的,就更不用说了。”
凤姐轻哼一声,嘟囔道:“不用你教我怎么管下人。”
平儿摇摇头,淡淡道:“我言尽于此,姑娘听也罢,不听也罢,总随姑娘的意吧——夜了,姑娘早些睡。”转身要走
凤姐惊道:“你去哪?我没叫你走,你怎么敢走?”
平儿平静地道:“我不走,就在外头替姑娘守夜呢。姑娘早些安置,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凤姐见不得她这副不咸不淡的嘴脸,只是今日之事,毕竟是自己理亏,且她对平儿比别个到底不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平儿走到外间,和衣而卧,自己在内辗转,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