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得了宝钗的话,就如同得了圣旨一般,火速将几个幕友请来,一一问话——他天性洒脱,虽因家中之事,勉强自己读书上进,其实心中到底是不大愿意的,因此于那几个幕友不过泛泛之交,并不知其人短长,此刻听宝钗说起,方惊觉这牧民之事并非小可,不是他接了案子,叫来一群人讨论一番便可完事的,谁人主钱,谁人管库,谁人写文书,都有说法,处处都要仔细小心,因此等人到了,先小心将这老婆子状告的案子说了,欲探各人所长,那些清客们知道他的意思,也使足了劲来出主意。
几人讨论至半夜才散,宝玉已大略知道众人性情,却又添了一桩心事——他父亲聘的两个幕友,才智皆是平庸,性情也颇古板,说起事来,一味的只是迂腐,宝玉实在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林海推荐的两个,一个才情高远,于事皆有见地,只是性情倨傲,且与几个同僚又不大合得来,另一个如笑面虎一般,满嘴没句实话,宝玉向他请教问题,总要再四追问,才能得他一句半真半假的说话,这话还往往玄之又玄,须得宝玉自己费心参详。
宝玉忧愁满腹,一夜未眠,次日大早起来,见自己一脸憔悴,不得已自己一路去黛玉处,在门口先叫人通报过,那里面黛玉宝钗两个正是好梦正酣时候,忽被紫鹃叫起,说是宝玉来了,宝钗先匆匆披衣起来,又推黛玉,黛玉正是睡眼惺忪时候,闭着眼道:“你去打发他就完了,我横竖在里面,他又不进来,看不见的。”宝钗怜她昨夜辛苦,便吩咐人将床帐放下,自己趿了鞋子出去问宝玉有何贵干,谁知却是宝玉见自己容颜憔悴,来求些脂粉遮掩,宝钗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道:“官服那样繁琐,你穿着那样大衣裳,又高坐公堂之上,有几人看得到你脸色好不好?再说了,你是这里的县太爷,哪个敢在公堂上盯着你看呢?”
宝玉讷讷道:“昨日你还说叫我早些睡,免得脸色不好看。”
宝钗道:“那是昨日,你既都这样了,也不必太过计较。”见他还怔愣着不肯走,伸手把他一推道:“快去罢,回来跟我们说说这案子。”
宝玉被她一推,赶忙又道:“宝姐姐,你…你到屏风后头听听罢,我怕我头一日升堂,这里面又有这么多门道,万一给人欺了哄了,可怎么办呢?”
宝钗一怔,道:“公堂这样地方,我这平白无故的,怎好去得?”
宝玉连连作揖道:“我没做过官儿,也没管过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想若是单单闹个笑话也就算了,丢的只是我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大小事务处置不好,却是干系一县生民,求宝姐姐替我在后面看看,不肖你出主意,只要你坐在那里,我就安心了。”
宝钗见他竟是当真安心要做个好官,定定看他一眼,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心肠。”
宝玉叹道:“我上任这一路,看见沿路的那些民夫、脚力、庄户,才知外面的民生艰难,又远比我从前在京城看到的那些民人更甚,然而照那些夫子们说起,便是那些民夫、脚力、庄户,也已经算得上是中等之家了,不知下等之家,更要是什么样子了。我侥幸托生富贵,打小锦衣玉食,衣锦绣,食粱肉,每日最大的难处,就是父亲要抽查我的功课,我竟还不知足,一生蹉跎,至如今一无所长,却反而侥幸做了一地父母,我心里知道自己这官儿实在是名不副实,不求有什么功劳,但求少犯些过错,叫下民少受乱政之苦,便阿弥陀佛了,宝姐姐也是有大慈悲大悲悯的人,一定也不忍心看见本县吏民因我年少不懂政务而受苦罢?”
宝钗叹道:“你能想到这些,心已经比天下的一多半官儿好了,我只怕你以后当官当久了,这些初心,都渐渐忘了——你别急着发誓,路遥方知马力,日后如何,只看你的所作所为了。”
宝玉对她郑重一礼,道:“愿宝姐姐日久能见我之心。”
宝钗一笑,道:“你先去前头,我等下就来。”将他打发走了,自己转身回去,本以为这会子黛玉已经又睡过去了,谁知她虽闭着眼睛,却在床上翻来翻去,只是不睡。
宝钗见黛玉眉头眼睛鼻子都皱在一处了,忍不住伸手捏她一把,坐在床头,黛玉自发地就寻了她腿上柔软的地方靠住,又埋怨道:“打发他走了?快上来睡罢。”
宝钗道:“他托我去替他撑个场面,我先起来,你还睡罢。”又拍一拍她头道:“你刚才怎么不睡?”黛玉惯常晚睡,因此早上是最困顿的时候,宝钗与她同卧之时,偶尔见她醒来,往往也不过数息的辰光就又睡过去了,不知今天怎地竟不睡了。
黛玉给她拍得舒服,一面闭着眼伸手扯着她的手让她给自己挠挠,一面道:“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走了,早上忽见你起身这样久还不回来,睡不着。”
宝钗笑道:“傻瓜,我再也不走啦。”黛玉就嘟嘴道:“那你留下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