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师傅,自己没有奉养过一日,那么现在,徒弟没有什么真心实意奉养自己,他却是不怪谁。
人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如何地就走到了今日的这个地步,他是真的不知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相信,徒弟的下场,不日的将来就能看到了。当主子的,宁可选择一个愚笨些的奴才,也不会选择这种忘恩负义之徒。
哪怕他表现的再多情深意重,可是苏培盛知道,雍亲王定然是个明察秋毫之人,虽然他看起来傻乎乎的。
可唯有他们这些看着小阿哥长大的老人,才知道,这位新任雍王爷有着一颗怎样能洞察人心的敏感心思。
果不然,苏培盛陪着主子吃斋念佛三月之后,就看到了落魄的猪狗不如的徒弟,看着他这般地落魄,他竟是生不出任何幸灾乐祸的念头。
如同是真的得道高僧一样,苏培盛将自己的徒弟搂在怀里,任由他一个快要三十的人,哭的像是泪人一样。
哭嚎了一番之后,徒弟选择了栖身寺庙,这也不是顺其自然的决定么,苏培盛没有反对,自己一心向佛,心如死灰的主子自然也是不会理会这种小事的。
听着弘时阿哥沉迷于书画这些小道,有些放心不下的居士选择了回城一次,这一次,苏培盛照样不例外地陪伴在了主子的身边,主仆俩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的统一,步子的长短,差不多都是一样。
只不过,他们都老了,明明才五十不到的人,竟是硬生生地觉得如同六十的老者。
弘时阿哥看到了阿玛的那一刻,似乎没有多少吃惊,似乎是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一样。
这样诡异的感觉在弘时阿哥,交出了一个荷包的时候,得到了证实。这个针脚,苏培盛甚至比四爷这个正主儿还要熟悉。
这是亡故的福晋的针线。
福晋已经去了这么久了啊,苏培盛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书房,还是之前的那个书房,所有的摆设都是四爷曾经的摆设,弘时阿哥也是孝顺的,保持的完整非常,一尘不染。
苏培盛奉了茶点之后,便缩到了门口,这简直就像是吃饭喝水的本能一样,几十年下来,自己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而自己的主子,也是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坐在书桌上,和以前有所不同了,自己的主子,竟然在发呆。
这对于日日勤勉的主子来说,实在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儿。可确确实实地,主子是在发呆。
苏培盛也敏锐地感受到了,主子已经不是雍亲王了,不过是个清凉寺的居士罢了。
良久,茶碗里的茶水已经不冒热气了,四爷缓缓地翻开了已经被自己的体温捂热的那个荷包。
苏培盛听到了纸张的声音,下一刻,毫无征兆地,四爷喷出了一口鲜血,苏培盛疾步上前,四爷已经从椅子上瘫软下来了。
“主子,主子,来人啊,去告诉王爷,请太医!”
府上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道了,所以,林大夫是不是还在府上做供奉,也就无从得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缩小了,放在如今的雍亲王府,自然也是适用的,有了新的主子,那么老旧的下人自然也会被主子身边的亲信所替代。
所以,苏培盛只能惊动了外面的人。
听着急匆匆地脚步,苏培盛这才使出了全力,将自家主子从地上半扶半抱了起来,然后,一堆人,闯了进来。
打头的,自然是惊慌失措的雍亲王,后面跟着的,竟然是背着药箱的林大夫。苏培盛将那被血浸湿,红红黑黑的纸条塞进了自己的靴筒里,然后才浑身有些发软地从地上爬起来。
此时,林大夫已经开始替主子施针了,苏培盛站在林大夫身后,用只有自己和主子俩懂的眼神,交流了一番。
然后,四爷,早就千疮百孔地四爷,释然地停止了呼吸。
瞳孔涣散,面部僵硬,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远看过去,似乎是睡着了一样。缓缓来迟的太医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当然了,迎接他的,自然是狮子一样狂躁的雍王爷的一脚。他觉得,这些死奴才,若来的更快一些,阿玛定然不会去了这么突兀。
还有一个让他愤恨之人,便是一直在阿玛身边伺候的苏培盛了。这死奴才,简直该死。
不过对上他无悲无喜的眼神,雍王爷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萎、了。是呀,到底该怪谁?似乎谁都该怪,似乎又谁都怪不着。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样一条路,是不是?
雍亲王府,再一次地插起了幡灵,人人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弘时阿哥,大格格自然是最为伤怀的。
大格格的日子过的不错,可她最为怀念的还是王府的日子,离开了王府,才会知道,自己的根就在这里。
皇帝打发了八爷、九爷,宗人府的宗正,雅尔江阿协同内务府副总管,几位大人前来协助雍亲王府置办丧事。
作为奴才,苏培盛自然是没有资格去灵堂的,哪怕是烧香祭拜一番,那都是不可能的。皇家的丧仪,自然是有严谨的各种讲究规矩。
已故的雍亲王藏于皇陵,于先帝的陵墓不多远的地方,可并没有于四福晋合葬,这是四福晋的遗愿。
至于规矩,自然是可以改的,规矩约束的是其他人,并不能约束皇帝本人不是。所以,敦和帝很是痛快地答应了,四嫂既然不想,那就算了吧。所以,四福晋的骨灰,去了哪里,就成为了另一个谜团。
不过,作为主子身边的近侍,苏培盛却是知道的。是呀,这是个秘密,如何能从自己这个出家人的口里传出去呢?
四爷入葬之后,苏培盛便想王爷求了去守陵的活儿,雍王爷穿着素淡的常服,闭门守孝,眼神悠远,良久之后,点头应下了。
苏培盛很是满意,于是,他对着王爷,透露了一个准备自己带到棺材里的秘密,弘时阿哥一脸震惊的表情,愉悦了苏培盛,也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这般沉甸甸的秘密,还是要有别人分担,自己才不会被这种事情压垮啊!这样真好,将来,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在皇陵过清冷的日子了。
不过,并不孤单就是了,那里,有自己伺候了一辈子的主子,还有个教导了自己很多的师傅。
魏珠在看到出家人装扮的苏培盛时,怔怔愣愣的,他似乎在透过自己看谁,不过苏培盛不在乎就是了。
第一次见师傅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日子久了,他就知道了,似乎师傅有个小他很多的弟弟,自己的长相,好死不死地,和那位弟弟有那么三分像。
所以,师傅之前告诉自己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选徒弟,还是要选个合自己眼缘的才行。
像他,就被自己的师傅给坑了!
不过,现在,自己的徒弟,其实也不是很差,是不是?总归自己死了之后,不会被人胡乱的扔到乱葬岗子就是了。
他满意了,魏珠也高兴,师徒二人,在这孤寂的皇陵,开开心心地,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怖之处。
当然了,他们是真是的不怕,这个世上,终究是人比鬼可怕些。经历了夺嫡后期的风风雨雨的魏珠,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千之喜了,至于其他,谁管呢?
所以,接下来,他将自己的徒弟,苏培盛,当成了倾倒情感的垃圾站,将埋藏在自己肚子里一辈子的那些东西,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都告诉了苏培盛。
所以说,师傅贪污了那么多的银钱,都是奉了旨意?
“师傅,你如何不告诉皇上呢?”
虽然已经有些明白,可是苏培盛还是忍不住地发问。
“你呀,还是太傻了些……”
魏珠的目光再一次深沉起来,语气近乎于呢喃,苏培盛伸长了耳朵,才听到模模糊糊的几句,
“等着吧,李德全的全尸只怕都保不住了!”
李德全也是先帝的大太监,不过现在颇受敦和帝信任,是副总管了。
魏珠许是有神棍的潜质,所以,过了小半年之后,竟然真的听到了李德全惹怒了皇帝,被杖毙的消息。
至于尸首,自然是一卷席子,然后胡乱地扔到了西直门外的乱葬岗罢了!这样的人,就算是还有亲属,也不敢有人冒险去收尸!
苏培盛心情微妙了几日之后,也告诉了魏珠一个大秘密,
“也就是说,四爷的药真是四福晋下的?而且,她还留下了纸条,将四爷给气死了!”
“是呀!其实福晋,是我遇上过最好的人了……”
苏培盛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家人,是在自己在皇陵替师傅收尸之后,魏珠的心愿,自然是将他一把火给烧了,然后带回河间,随便找个山头葬了就是。
苏培盛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所以花了心思,求了上面的意思,这才得以能走出京城。
至于自己后面跟着的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苏培盛其实无所谓,总归,自己是真的没有任何秘密就是了。
坦然地苏培盛甚至还邀请了后面的那几位和自己一同上路,自己是出家人的身份,所以很多时候,都甚是受优待。
几位不知道是密探还是暗卫的家伙目光有些闪烁,苏培盛觉得很好笑,聪明人,就是太爱脑补了。
花了一月多的时间,苏培盛才从京城到了河间府,一步一步地丈量过来的,所以自然慢了许多。
但凡路过寺庙,他都会进去,拜拜佛,和方丈说说禅,念念经,然后第二日,继续上路。
从四九城开始,到河间府,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寺庙,竟然有百间了。
而且,都是香火鼎盛!
这可真是一个赚钱的行业啊!他现在确实是同意主子的观点了,当然了,赚钱这话,是福晋说的。
到了河间,找了师父的家乡,他的家人,建起了瓦亮砖硬的大宅子,仗着师父的权势,在这乡间横行,快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至于师父的死活,谁会关心?
不过,他是个出家人,怎能如此暴躁呢?所以,关于魏珠惹恼了皇帝,被处死的消息,一夜之间,就由着京里来的客商说的有声有色,条条道道的。
大家的表情甭提有多微妙了。魏珠这棵大树倒下了,哈哈,魏家的下场……
大家咬牙切齿地等着了。
最后,找了个最高的山头,将师父的骨灰埋了下去,立了个无名碑,托付了最近的小庙,让他们每逢清明,忌日,替师父念上几遍救赎经文便可。
苏培盛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没有停留,开始回京。这一次,他没有逢庙就入的计划了。
直愣愣地,选择了最近的道理,直接回京,虽然依旧是步行,可是苏培盛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全身充满了力气。
回皇陵的路,必经一个小地方,可是这儿,苏培盛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村口的大榕树,除了愈发地枯萎之外,半点变化也没有!苏培盛进了村口,找了户人家,化了一碗水喝。
然后,就在主人的絮絮叨叨中,听到了苏家人的消息。苏家,其实很久之前似乎不是这个姓,不过入关之后,就成了这样了。
苏家的小儿子,那可是在四九城里,贵人府上当差的,所以,他家如今过的可是富足。
老两口,简直就是老封君一样的日子啊。
苏培盛听了,终于割舍了自己心中最后的一块执念,回到了清凉寺,彻底地成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