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耷拉着眼皮望她一眼,轻声说道:“你起来吧。这是在我家里,又不是官府问案,按律法你不用跪。”当然,就是在提督府里赵九娘也不用跪他。他虽然是提督,提辖燕山军政诸务督领军民一应事,可实际上管不了打官司和审案子,即便赵九娘有冤屈,状纸也递不到他面前。
赵九娘犹豫了。她知道大赵律法里有这一条,寻常百姓不是打官司和审案子就不用下跪,可她眼下是重罪之人,又有求于商成,这和打官司又有什么区别?然而商成的话音虽然平淡,其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迟疑了一下,也就站起来。
商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没看过提督府剿匪的文告?”
赵九娘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讷讷地说:“民女看过。”
“记得文告上是怎么说的吧?”
“民女记得。”赵九娘艰难无比地回答说。敦安县衙贴出来的文告她假作好奇去看了两三回,文告上的话一字不漏她都能背下来,“自文告发布之日起,及五月一日子时止,凡情势所迫不得已通匪资匪且能自行向官府请罪者,只罚钱粮;凡匪劣凶顽之徒,能于五月一日子时前向官府缴械投案者,依情节轻重,罚三月至三十六月苦役不等;凡检举揭发匿案隐罪不报之事者,减罪;缚匪劣凶顽之徒投案者,减罪……”她也曾反复思忖想过向官府自首,服三年苦刑,然后做个好人,这总比如今这样随时提心吊胆地要好——在街市上随便别人望自己一眼,自己就要疑心是不是被人看穿了行藏,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可是……可是官府能相信她这个青瓦寨的四当家手上干干净净没沾过血?文告里怎么说的?“凡嗜血好杀残忍之徒,不赦……”
“记得就好。郝老道这种人,到现在还执迷不悟,痴心妄想什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他想得倒是美气!”商成冷笑说道,“要是杀人放火都能做官,那我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和突竭茨人玩命的大头兵,又该怎么办?”他的手猛地在在桌案上一顿,鼻子里冷哼一声,厉声问道,“你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怎么办?”“啪”地一声响,他手里的茶盏登时被掼得粉碎。
赵九娘吓得两腿打颤,几乎又要跪下去,只知道拼命摇头,哪里敢搭半句腔。半晌,忽然又硬着头皮说:“大将军也要为底下的兵士们想一想——黄花寨的两万弟兄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两万?”商成哈哈大笑,“连寨子里的猪狗都算上,郝老道也凑不齐三千人吧?我燕山大军二十个营一万多兵马围个破山寨,郝老道还想玉石俱焚?他也配?杀他就和捻死只蚂蚁一样,连丁点的力气也不用。”他瞪视着赵九娘说道:“你既然自己送上门,也就不用再回去了,把她绑起来派个人送去府衙……”
“是!”两个护卫齐声应道,过来一脚踢在赵九娘膝窝里,按在地上就交剪两臂掳缚起来。赵九娘一面挣扎一面说:“大将军!你不能这样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商成已经拿起本公文,听见她叫嚷,忍不住笑着揶揄道:“两国交兵?你怕是吓糊涂了!到了衙门里敢这样嚷嚷,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你。九娘子,土匪是土匪,造反是造反,你可别把两桩事混为一谈。送走送走,”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几颗珍珠,“还有这个东西,也送走。”
赵九娘被带走了。
商成一时也静不下心看公文。从九娘子替郝老道捎来的话里,他知道,郝老道自知穷途末路,已经在悄悄地另做打算;燕山剿匪已经接近尾声。眼下燕北各县都在兴修水利,几条官道的修缮整治也陆续开工,羁绊他手脚的两件事如今都有了眉目,现在,他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处置更严峻也更艰难的事情了……
他低下头,开始严肃地思考如何面对那道一直就存在的难题。
那一晚,就在他快要休息的时候,苏扎向他禀报了一个坏消息:赵九娘在押解途中打倒了两个兵士,挣脱捆绑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