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凭借吗?”
商成把盏与王义碰了一下,呷了一口酒,说道:“说不上有凭借证据。郭表去燕东时,为了教东庐谷王相信我军的主力在燕东,当时带了我的提督大纛。他中伏时亲自带着郑七骑旅断后,大纛也必然与他一起。”商成低垂下目光,盯着手里青灰色瓷盏中的白酒,半晌都没再说话。白酒无色,透明,在身后不远的铜雀高架上烛火的映照下,酒面上似乎撒着星星点点的晶光,忽亮忽暗,倏起即逝。陷落在草原上的不止是郭表,还有石头、郑七、苏扎、田小五……还有许许多多他认识的和认识他的人。那是整整三千的燕山好男儿啊!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战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许多人的模样,记得他们的声音。郭表,平原人,宣威将军,燕山卫大司马兼假职提督;李二,长安人,执戟校尉,郭表的贴身侍卫;周泽,平原人,怀化副尉,郭表的卫尉;莫节,南郑人,怀化校尉,骑营指挥;旺狗子,忠勇郎,骑卒;戚八,骑卒;童小,骑勇;胡秃子,执戟副尉,骑卒;王四,执戟副尉,骑卒……
半晌,他才把话再续下去:“……战事过去快三个月了,突竭茨人一直没带着大纛和郭表的人头出来示威,很可能是他们压根就没拿到这两样东西。所以现在断言郭表的下落还太早,说他是陷落或者失踪,也许更贴切一些吧。”
王义觉得商成说得很有道理,没见到郭表的尸首,谁都不能断言郭表已经殉国。他顺口就想再问“难道朝廷不知道”之类的话,嘴都张开了,想了想,还是不问地好。严固和诸序眼馋燕山提督的座椅,哪里还顾得上郭表是死是活,肯定是先要把位置抢到手再说。杨度任凭严固折腾,谷实也不替女婿说话,肯定都是打着哪天郭表突然回来再教严固好看的主意一一或许还不止……他忽然想通一件事。前头商成说,萧坚老了,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有点力不从心,他当时还有点迷惑。他现在明白了,商成所指的就是郭表生死不明诸序便去抢座椅的事。萧坚连多年的好兄弟严固都按服不下,只能听由另一位好友去抢夺自己心腹的提督座,这事落在其他人眼里又会怎么看?象杨度谷实这样的外人还好说,不过是看个笑话。可萧坚的那些部下呢?他们会不会觉得寒心,会不会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觉?就是他们能体谅到萧坚的难处,可看见郭表身后的下场,怕是谁都难免会生出一点早作他图的念头吧……
他擎着酒盏,既不喝也不言语,眉心攒出一个川字,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一碟子糖蒜。他的全部心思已经彻底被调动起来。
萧坚昏招迭出自毁干城的事,他的两位长辈叔伯也都看出来了,却肯定没有他此刻想得深远。他们只知道萧坚严固是一门心思要把燕山提督的位置抢到手,然后把燕山军中那一大群前途广大的将领都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也明白严固的打算未必就能成事,可他们却没看出来,在严固把诸序送进燕山的同时,萧系将领的内部却出现了极大的问题。是的,他能肯定,萧系内部必然要出大问题。也许不止是萧坚的老部下中有人要另寻门庭,很可能萧严之间也会因此而分道扬镳。
他越想越深,浑然忘记喝酒的事,直到听门外使女说高牌娘子与火曲儿两位当家红到了,才算清醒过来。
饭桌上有两位身段婀娜巧语笑颜的歌姬扶盏,王义就再不能和商成细说军事军务上的事情。他是世家子弟,这种灯红酒绿的场面经历过不知道多少回,又与两位歌姬都是旧相识,彼此并不拘礼,觥筹交错间话题就转到京师风物上。商成本来就是豁达人,刚才又和王义把话说得有点深沉,一来思忆战友二来壮志难酬,满心都是惆怅愁倦,也不顾忌自己的沉疴痼疾,不管是王义还是两位歌姬敬的酒,都是来者不拒。他如此豪爽,正应了阁室壁上挂着的李白诗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饶是他量大,十几盏不歇气地喝下来,也是眉殇眼涩,醺醺然颇有些醉意。
酒至高处,高牌娘子就座间轻击蛮鼓,火曲儿离座献舞。一阵急一阵缓的咚咚蛮鼓声中,翠衫碧袄团舞连环似雪片飞迸,最后竟化为一片青色光影,漫说是酒兴大起的商成,就是滴酒未沾的纤娘子和两个使女,也连火曲儿的模样都瞧不清楚……
“好!”商成鼓着巴掌大声喝彩,扭头四边张望着想寻笔墨。按说,通常稍大些的酒肆雅阁里都有现成的条案与笔墨纸砚,就是专为文人雅士们兴致到时文思潮涌所预备。偏偏这间阁室里竟然没有这些东西。纤娘子见商成两颊赤红摇晃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物事,还以为他要酸汤来醒酒,急忙就捧了一盏过来。
几口酸汤下去,商成的酒意就差不多醒了一半。脑袋一清醒,自然就再不可能找人要什么笔墨。火曲儿的舞跳得是真好,好得他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赞美,酒劲上头脑袋里昏昏沉沉,就想学着常文实也书写一篇李白的诗歌一一就是看公孙大娘作剑器舞那篇一一做纪念。现在么……当然是继续喝酒。
喝酒么,当然是要喝得尽兴。不仅要自己尽兴,还得让别人也尽兴。可饭桌上就四个人,他不能去灌两个歌姬的酒,只好想方设法让王义“尽兴”。不喝都不成,谁让他的勋衔比王义高,职务比王义高,而且曾经还做过王义的上司一一先喝三盏再说!
其实,王义的酒量也算不错。但这要分与谁作比较。把高牌娘子与火曲儿两个歌姬绑一块,也不可能喝酒胜过他;但他无论怎么喝,也喝不过商燕山。三盏白酒几乎没有停歇地喝下肚,他就觉得头脑很是有点晕眩,眼前的宴席、头顶的雕斗、脚下的青砖,还有周围的人,都似乎慢慢地移动。他明白,自己有点快要过量了。但商成却已经倒好了第四盏,而且说出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拒绝喝酒的理由:
“咱们俩是草原上结下的战友情谊。这份交情,比别人的都深厚吧?”
王义只有点头。
商成把盏与王义手里的盏一碰,豪迈地说:“来,咱们把它干了!一一为了我们的战友情谊!”他先一口饮尽盏中的白酒,看王义端着盏有点发呆,就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赶紧喝!这是情谊的白酒,你捧手里算什么?不喝,小心我拎着你的耳朵灌!”
王义苦笑了一下,正想咬牙把这盏酒喝了,就听门外有使女低声禀告:
“告毅国公一声:苏家公子和侯家公子,在门外请见。”
话音未落,外面就似乎传来两声呵斥喝止,网:
“告大将军一声:澧源大营骠骑军怀化校尉苏破、澧源大营威武军怀化副尉侯定,请见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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