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正堂上不象有人要发言,就点了商成的名,说:“应伯,关于渤海燕山两个卫镇眼下的局面,你有什么见解?”
商成还在看渤海卫的报捷文书。这文书不知是不是出自郭表的亲笔,总之很是受看一一因为文书里把他的功绩拔得很高。文书先讲郭表在枋州向自己再三求教反复定策,直到各项能够预见的情况都领会透彻无一丝差错,这才在燕州与北郑先后会见孙仲山和西mén胜;见面时,不仅把自己jiāo代的事情如实细致转告,还一再地强调自己的般般指点种种教诲,务使二人遵奉执行不能有丝毫差错……
“……八月二十四日辰时,职下亲率三千骑军断后,与敌周旋鏖战半日,因敌势大,不得已向西突围。八月二十九日抵近渤海,友军数千倾营而出以为接应,然大变陡起,突竭茨山左四部主力虞途杀出,校尉郑七身先士卒大呼酣战,各部奋力厮杀,数度与援军近在咫尺,敌军挽臂结阵负死相抗,致我部并援军力竭亦未能聚于麾下。战至申时,东西两向忽现突贼数万,情势万分危急,职下无奈,遂弃合兵之期,引军向兵暂避突贼锋芒。此后两月辗转草原跋涉荒漠,前有阻道突贼,后有不离追兵,往往一日而数次接敌,久之,将士竟视为常事。当时已进冬,大漠草黄,人马皆无以食,将士以草根冬虫为粮,钻地十数丈以求水,既如此亦不能济,惟杀马以度日。将士自知必死,皆言大丈夫生于世而立于天地之间,当为国蹈难。时有燕山提督府副尉乃奔赵之草原猛士,其名曰苏扎,祖辈牧马于漠北之荒滩草涂,jing熟地理,遂为向导,以田晓武赵石头所部jing锐骑营为先导,全军向北,过封河,越yù垒,赴穷山,一路踏平贼城十数座斩首数千级,终于十一月初九日卯时突破突竭茨祖庭……”
他看的军报多了,知道军报上只要是败绩向来都是言简意赅,恨不能使出禅宗法mén一字不写教人自行顿悟;而只要是胜仗,哪怕是再小的遭遇仗,只要是胜了,那也必定是浓墨重彩,从思谋到策划再到执行,恨不能把每个细节都写上几百上千字。瞧郭表这文章的水平,放在军营里也就是个中等,不过能把渤海卫按兵不动说成几千人倾巢出动救援,颠倒黑白的本事也算不赖;明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能说成是千里艰苦转战,吹嘘功劳的能耐也不低。更让他放心的是,从战报上来看,不仅郭表自己没事,石头、郑七、田小五和苏扎他们也都活着回来了……
他正看着战报,忽然听张朴点到他的名,就抬起头平静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张朴以为他至少要想一想再说话,正端起盏要喝水,听他这样一说,茶汤都送到嘴边了又停下。急忙间他根本琢磨不出商成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是嘲讽讥诮还是真心实意,或者干脆就是心存怨恨不想说?既然不想说,那朝廷还要你这个上柱国来做什么?
张朴放下盏,凝视着商成说:“应伯,你在燕山前后五年,与突竭茨人作战也有四年,对北地与突贼的情形都很熟悉……”他的心头忽然咯噔一跳。糟糕,这该不会是商燕山对自己使的什么以退为进之策吧?他不想说,自己偏偏bi着他说,那他说要向北,自己又该如何处置?这可是自己非要bi着他说的……他心头默默盘算如何化解,言辞却没有丝毫停滞,继续说道,“……眼下朝廷要判断局面,制订今明两年对突竭茨左翼的应对方略,你的看法和见解很重要。应伯只管直言无妨。”果然还是上了这家伙的当!他肯定就是在等着这一句一一“你的看法和见解很重要”!
包括萧坚与杨度在内,正堂上有好几个人都低垂下目光。看来流言所传非虚,张朴确是对商燕山异常忌惮,不然也不可能被商燕山轻飘飘一句话就引得入彀。
商成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把手里的战报合上,说:“我赞成真大人的看法。”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有一大半都是面lù讶sè,张朴更是惊诧得眉梢都是一挑。既然是他教商成直言,那商成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就算商成断言什么开chun突竭茨人会聚集百万铁骑南下,他也不可能觉得意外。可商成偏偏就去附和真芗的话,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狐疑地盯着商成,想从商成的表情中瞧出点端倪。
商成却没看他,又摊开战报慢慢翻看。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他当然知道真芗的话就是兵部的看法,兵部的看法其实就是宰相公廨的决定一一南征。但现在已经是正月,早前他所筹划的草原上筑城bi迫东庐谷王进行战略决战的计划,已经错过了执行的最后时机,他就算能回燕山也无事可干,最多就是派点人进草原sāo扰一番。再说,突竭茨左翼接连遭受重大打击,虽然实力损失不大,但统治基础却遭到动摇,所以今年全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内,东庐谷王都会忙于解决内部矛盾,基本没有挑起战事的可能。但突竭茨左翼需要时间休养整顿,突竭茨的右翼就很有可能要活跃起来,今后的一段时间里,陇西与定晋两个卫镇面临的压力肯定大增。朝廷一方面要进行南征,另一方面要支持定陇两卫镇应付突竭茨右翼,不管是财力物力还是人力,都不可能再象以前那样向燕山卫倾斜;而没有朝廷的鼎力支持,只凭着燕山卫的三州二十七县,拿什么去和突竭茨人打?他又不是神仙,既变不出粮食,也变不出军械……
他有条件地支持南征,但他同时也提出了自己刚刚才形成的一点新看法:突竭茨人摆在大赵北方的兵力绝对不是他们的主力,或者说,不是他们的全部主力;不管是东庐谷王的突竭茨左翼还是陇西定晋面对的右翼,其目的很可能只是牵制与míhuò大赵!
这个观点非常新颖,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他们纷纷要求商成提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观点。
商成摊开手,摇着头说:“我没有任何的证据。不过有一种证明的办法。朝廷里肯定有北方四卫历年来的战报,可以仔细地查一查,看突竭茨的左右两翼在过去几十年里是不是jiāo替进入南下入寇的活跃期。另外,就是看今明两年突竭茨左右两翼的表现。倘若左翼不动而右翼南下sāo扰的力度突然增大的话,也许可以在一点程度上证明我刚才的判断。”
这里是皇城,历年的战报很容易就能找到,所以半个时辰之后张朴就拿到了兵部的公文。上面罗列的战事发生时间与规模,都证明商成说的没错,过去几十年里突竭茨的左右两翼确实是在轮番进攻……
现在,一个新问题摆在所有人的面前:突竭茨左右两翼牵制大赵,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又是因为什么而要míhuò大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