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秀和李穆还是不说话。商成说了半天也没真正解决问题。现在的关键不是烧制玻璃,而是堆在两家衙门外的那二十几万缗铜钱怎么打发!
商成只好再给两个人出主意:“试烧玻璃失败的情况就不说了。要是有幸成功了,那么你们两家可以联合向宰相公廨递份呈文,让张相他们来决定这玻璃是由朝廷全权经营还是交给私人烧制买卖。”这事就让张朴去头疼吧。张朴作为一位经验老到的政治家,轻而易举就把自己调回京城养病,想来一定有办法对付群情汹汹的百官与宗室。
常秀觉得这办法似乎不错,就点头表示同意。李穆却不同。他已经是翰林学士,这几天都在宰相公廨里做事,端起宰相公廨的饭碗当然就要替宰相公廨考虑,一听商成的话就知道这是在给张朴下绊子。在感情上他肯定倾向于商成,但在公务上他就站在宰相公廨一边,所以他也不揭穿,只望着商成含笑不语。
“阴谋”不能得逞,商成也不恼怒。他本来就是说着玩的。要是常秀真这样做的话,他也肯定要加以阻止。他问常秀说:“你们工部临时还能抽调出多少活钱?”
常秀不明白商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回答说:“这月能有二三十万缗吧。”他马上又强调了一句,“这钱我说了可不算!”
商成呵呵一笑,说:“没让你真把它拿出来。你把它翻一番,就对外面的人说,试烧玻璃的总投资是五十万缗。烧不成这些钱全都是打水漂,烧成了再重新与太史局商议股份的分配。看还有没有人愿意拿钱砸水里听个动静。”又对李穆说,“你们也这样对外面说。”
这回李穆点头常秀却在摇头。常秀非常为难地说:“这事不成啊子达。想在太史局那边买点股的有两个是御史,我这边敢说工部胡乱砸钱,那边御史台就要上书弹劾。他们可是‘听风驰书’的……”
左也不成右也不是,商成真是挠头了。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化解这个麻缠事情,只能空泛地安慰他们说,宰相公廨应该不会看着他们两个衙门陷入窘境而不管不问。他觉得,张朴怎么都不可能放过这个可能的财政增长点一一但他没有把这个考虑告诉常秀他们。常秀他们也是一个劲地长嘘短叹,谁都拿不出个可使的法子。就这样几个人不停地喝茶叹气叹气喝茶,末了商成招待他们在家里吃了夜饭,然后才把客人们送走。
他才回到自己住的小庭院,霍士其就过来了。他今天去游览了杨柳大堤,又去看了“槐抱李”和甘露寺,回来时商成正陪客人们吃饭,就没过来打搅。
他问商成:“我刚才看见和常文实一起的人,恍惚就是盼儿的爹。”
“就是他。”商成说。
“他怎么来了?”
“说起来一言难尽……”商成叹了口气。
见商成没有要说的意思,霍士其也就不打问。他说:“杨公度也是时运不济啊……”
商成沉默了一下,笑着说:“我看常文实好象挺欣赏他,以后还是应该有机会施展拳脚。”
过了一会,霍士其又叹气说道:“盼儿是个苦命的闺女。”
商成不言语了。是啊,盼儿妹子的命确实苦。她在官上已经勾销户籍,再也不是上京平原府杨衡家的盼儿了,只是燕州的杨盼儿。就算这回进了京城,她和父母奶奶兄弟也不能正大光明地相见相认。即便是见面,她也不能声张,更不能说自己是杨家的女儿,不然的话,那些怜悯她的人也只好照章程律法办事……
他的思绪没在盼儿的事情上停留多久,很快就转移到别的方面,连霍士其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他现在还在思索着工部和太史局的事。他觉得,仅仅是试烧玻璃就引来各路神仙与几十万缗的铜钱,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着他还没意识到的某些东西。
他低着头,甩着两条胳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探寻出堆起来象座小山一般的铜钱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深刻含义。
很显然,这几十万缗铜钱与薛寻手里的那七百缗一样,都是活钱。这就是说,它们的主人没有用它们来购置土地,而是囤在家里,或者拿出去进行放利或者借贷一一高利贷也是民间借贷的一种形式。这还仅仅是一部分官员与宗室手里掌握的活钱。要是把视线放大到整个官僚体系,放大整个京城,甚至放大到整个社会,这样的活钱的规模就非常可观了。毫无疑问,这是大赵贯彻“休养生息”国策所取得的丰硕成绩。但这些钱也带来了隐患。不,他并不是说家里有活钱的薛寻真芗他们在道德品质上有问题,恰恰相反,这些都是有相当操守的清廉官员,不然的话,薛寻堂堂的吏部左侍郎,为官多年,手里怎么可能才仅仅积攒下七百缗?就是逼着工部把股份让出来的那些宗室王爵,也没有仗势欺人,而是用白字黑字的形式表示愿意掏钱换股份;虽然他们也在股份的市价上耍了点小动作,但瑕不掩瑜,不能以这一条去过多地指责他们一一能占公家一点便宜的时候,有几个人能不去沾点光呢?而且这些“光”还可能带来几倍的利润啊一一谁不愿意家里的钱更多一些,生活更好一些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把握到这些钱背后的东西了。
这些活钱在本质上就是社会上的游动资本!
因为这里是京师,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朝廷还有抑制土地兼并的严厉政策,所以这些活钱才一直停留在主人的手里而没有去换成土地。但是,人对更加美好的物质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是天生本能,为了拥有更多的财富去创造更好的生活,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一切的机会。可是,在没有工业也没有第三产业的封建社会里,获得财富的主要手段就通过农业生产,这即是说,只有拥有更多的土地,才可能积聚更多的财富。可朝廷的政策不允许京官们公开地通过兼并土地来聚集财富,做生意又与大部分人“士农工商”的人生观念有冲突,假手他人放利又是件背恶名坏私德的事,利用自己的职务和权利来换取不正当收益更是可能遭到国法的严厉制裁,因此,这一回太史局发卖两成股份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引发了官员们手中活钱的蜂拥。事实上,他在兵部说没说过那番话并不重要,那些话也仅仅是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关键的是这是大家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赚钱机会了!更关键的是玻璃的主导者是工部,是朝廷,他们是在用行动与朝廷保持一致,所以谁也不能拿这一点来针对他们说三道四!
在认清这一点之后,他再进一步设想,假如这些活钱或者说资本一直得不到正当的投资机会的话,它们会怎么做?它们多半会选择蛰伏,等待更好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有一小部分会冒失地投入土地兼并中。这些“先驱者”很可能会失败,然后受到惩罚,但它们不用担心,在它们之后,肯定还有更多的人和钱在跟进。当张朴他们对越来越多的土地兼并罚不胜罚的时候,当土地兼并成为常态的时候,就是大赵从颠峰走向衰败的转折点。不过,现在这个转折点已经露出了端倪,张朴他们推动的土地清查和这次的太史局股份发卖就是证明,被束缚久了的社会游动资本已经积聚起可怕的力量,它只是在等待挣脱枷锁的机会……这是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假如疏导的办法不对,它本身就足以摧毁农业社会薄弱而不稳定的经济结构,进而迅速地把破坏行为弥散到整个社会,直到它的力量耗尽时,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才会重新形成……他把这定义为封建资本的破坏性,并觉得这大概是封建王朝反复更迭的原因之一。
这个理论或许是他的首创。然而,令他感到惋惜的是,他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出来的结论不可能再发表任何一份杂志上。
他带着遗憾躺在炕上,还没想清楚张朴他们的作为可能会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动荡,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大赵必然要面对的危机,就已经打起了沉重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