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摆摆手,并没责怪,只道:“那就回去请我们好好喝一顿好了,反正你家最不缺的,就是好酒!”
宋熤听罢,欣慰一笑。
说笑片刻之后,众人不再言语。宋熤一手支颐,微微靠在浮花亭的一角的柱子上,静静望着池中那一眼望不尽的绿色,久久不语。那段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没能从他心中抹去。伤过的痕迹,随着时间,总是会变作表皮坚硬的疤痕,凸显在光滑的皮肤上,成为触目惊心的可怕花纹。
如今再一次重游此地,更是勾起了那段不远回想的记忆。任凭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忘记,那些画面却依然会在这样一个大雨磅礴的天气里,如同发酵了的谷物氤氲而出的浓郁酒香一般,摄人心魄。
他甚至闭上眼,就能感觉到,十年前那个雨夜发生的种种,关于他的父亲,关于他自己,还有,关于那夜里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一切的一切,仿佛突然被彻骨的春雨冻得苏醒了过来,在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起来。
十年前,那时的南渊还是南渊,池吾城还是池吾城,天下是被两个国家割据的,但这对于只是在池吾城经营一家酒窖的宋熤一家来说,并不重要。天下属于谁,并不是他们平民老百姓能够选择的。
宋氏一族酿酒历史悠久,从初代便已经在池吾城声名鹊起了,但真正留守酿酒家业,一直坚持酿造纯正美酒的,却只有一人,那便是宋熤的父亲,宋祥。
宋老爷为人憨厚正直,在池吾城可谓德高望重。其人中年得子,取名宋熤,无奈妻子却死于生产之后,可谓悲喜交加。按理而言,宋祥对宋熤本应疼爱有加,却没想到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对其子极其严苛,甚至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让他独自一人前往漆吴山,命其去取回酿造桃花酿的山泉水。
好在宋熤自小便因父亲的严苛教育而历练了顽强的心智和意志力,在其父如此做法之下,并没有任何不愿意,而是当机立断,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行装,轻装上路,走得果断坚决。
十岁的年纪,本应是无忧无虑的阶段,但宋熤却明显异于一般孩子。仅仅只有十岁的他,便已经能对突发事件沉着应对,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一遇上什么事,就躲在父母的身后,以为所有事情只要父母在面前一挡,便都会雨过天晴。
他知道,他没有这种权利。他更加知道,那时已经六十岁高龄的父亲对他所有的严厉和假装的冷漠,都是为了,在以后,当他老去甚至死去,在他无依无靠的时候,他能够独立地生活下去。
宋熤深谙此理,于是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临走前,跪在母亲的灵牌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而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宋老爷就静静地站在门外,眼窝深陷的眼睛里面,流出了两行浊泪。他更加不可能知道,在他转身离去的同一时刻,已过花甲的宋老爷带着几个随从,悄悄地跟在离他仅仅十米的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父亲,会放心让自己孩子独自一人,他所有的刻意疏远,都不过是为了孩子的成长。当随从问起宋老爷为何要多此一举的时候,花白胡子的宋老爷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我一直在老去,而他,要一直成长下去才可以啊!”
天下父母心,寸草一春晖。
当后来宋老爷的随从向宋熤转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已经失去父亲了。上天,好像总是会这样和凡人开玩笑,不管凡人,开不开得起这沉重的玩笑。
宋熤缓慢睁开眼睛,嘴角一抹苦笑,一滴雨滴在鼻梁处,顺着皮肤滑下来,却是微微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