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
我换上神的那副愚蠢又不可理解的面孔。
——阿尔贝-加缪
五分零三十三秒之前。
李文森拿到乔伊的指纹后,并没有从乔伊家的大门走,而是选择了背靠悬崖的一扇窗户。一路上怪石嶙峋,脚下就是星辰大海,她在没有丝毫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爬到最近的一条小路只花了两分钟。而那里,年近七十的米歇尔正眼戴黑色墨镜、脚踩重型摩托地等着她。
这个老头子不拿扫把的时候,简直酷到没朋友,开摩托的技巧也甩年轻人一条街,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硬生生被他开成了二十多分钟,李文森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颠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的大门口。
“我是个卑微的看门人,只能送你到这里。”
米歇尔摘下头盔。
月光下,他花白的头发和皱纹一样深刻,目光一如十年前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蔚蓝而清澈:
“接下来的路会非常艰难、非常艰难,刘正文没有走到终点,沈城没有走到终点,你的父亲没有走到终点……没有人走到终点。”
“我知道。”
李文森上前抱住他苍老的躯体:
“那么再见了,米歇尔。”
“再见了,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老人温和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像她小时候那样:
“虽然我活的太久,已经无所谓再见不再见了。”
……
双休日是工人阶级的发明,贵族不用工作,他们狩猎、饮酒、寻欢作乐,继承领地,如果身上钱不够用也没关系,只要再找一个富有的妻子,他又可以承包伦敦所有的妓.女。
里的科学工作者们,显然都是工人阶级的。
李文森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山林间,四面虫声寂寂,万物具静。偌大的研究院居然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反常。
她没有去西路五号,也没有去曹云山的公寓。一直走了十来分钟后,一扇普普通通的铁门逐渐在枝叶后显露出来,李文森抬起头,伸手扣响了门环。
门环上已有红色铁锈,斑斑驳驳。
她锲而不舍地敲了许久,才听吱呀一声,老旧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上还握着纸笔:
“禁止随便——”
“——禁止随便敲门。”
他话没说完,李文森已经熟稔地走了进去:
“我放在你这儿的攀岩装备呢?”
叶邱知朝他养的哈士奇方向偏了偏头:“没地方放,就让叶邱道刨着玩了。”
李文森:“……”
叶邱知养的哈士奇叫叶邱道,这件事她不想吐槽。恰好叶邱道出去散步了,两人一起把臭烘烘的狗窝挪开,李文森新买的登山包已经落满了灰尘,他看着她从包里翻出攀岩鞋、粉袋、锁具、安全绳,甚至还有微型氧气瓶、上升器和岩钉,一副要挑战珠穆朗玛峰的样子,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我来的路上居然没见到一个人,这太不正常了,的科学家们是集体出去洗头了吗?”
叶邱知走到客厅里,放窗帘,没回答,李文森也不在意,蹲下翻了翻抽屉:
“有没有吃的?”
“十点钟方向走五米后右拐三点二米的拖鞋底下有一份好利来抹茶味半熟芝士。”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刷刷刷写起来:
“喂,你之前让我反算的公式,还记得吧?”
公式。陈郁自杀前留下的手稿。
李文森出狱时,那位老警察曾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
“他死前一直在演算着一种看不懂的公式,我劝他休息,他却说他来不及……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用一块磨薄的铁片割开自己的动脉,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来不及。”
……
本科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或许都明白,在做完一个数学证明题后,会在公式的最后一行打下一个“井”字,以表示这个证明已经推算完。
陈郁留下的手稿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但在刘易斯把公式拿给她时,她还是一眼看到草稿中的这个“井”字——这意味着陈郁算出了结果,甚至可以说,陈郁让自己在监狱里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这个公式,他算出来了,他就自杀了。
可这个公式,她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陈郁做的项目研究突破空间下的微积分极限证明,三重二次数域的整基,还有重新定义费马最终定理的普遍性证明,都是耳熟能详的知名数学问题,她本科时都考过试。可偏偏陈郁留下来的不是这些中的任何一条,她看着如同天书,在图书管理破解了几个小时未果后,就直接扔给了化学系的叶邱知。
……
“曹云山在监狱里我没话说,但你为什么不能把公式交给乔伊?你明知道这个公式就算你不给,也会自己跑到他手里,不如让乔伊直接帮我们破解,反正他二爸和警方关系匪浅,也不算证据外流,好过我们这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少年,那不叫二爸,那叫教父。
李文森嘴里塞着两只抹茶芝士,口齿不清地说:
“乔伊是文科生,数学不好。”
……不好个屁,你男朋友是当代达尔文,十项全能,一身的金手指。
叶邱知咽下这句脏话,看着她从包里翻出一个简易水下呼吸器,终于忍不住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拯救世界。”
“……”
他无语地翻开手里的草稿纸,看样子已经不想理她了。
叶邱知是典型的理工男,家里乱得像被迫击炮轰炸过,李文森坐在一片混乱的中心,专心整理自己的行李,顺便顺一些零食小刀什么的,叶邱知储存的甜品慢慢被她转移到自己的包里。
渐渐地,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了。
他抬起头,就看见李文森把背包一甩,半背在身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灰尘扑扑的玻璃窗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细长的口红来。
风吹来,又停下。
香樟树在春天落叶。窗台上摆着一株枯萎的兰草。她站在宽大客厅的另一头,旁若无人地俯下身,在一片狼藉里,对着自己在模糊玻璃里的倒影,平静地、慢慢地,用手指在唇上抹上一点红色。
如同第一次的初见。
又如同是,最后一次的……告别。
……
她为什么要告别?
她又是在和谁告别?
……
叶邱知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喊了一句“李文森”,最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这样看着她转身朝他微笑一下,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进满地枯黄的叶片里,走进沉沉的夜色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