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苦地跪在地上。
南疆皇后怒极的话音在他头顶上方威严地响起:“本宫与你说了什么?耿云!你告诉本宫!”
耿云捏紧了拳头,太痛苦的缘故,身子轻轻地颤抖。
“你不说,好,本宫来说!本宫告诫过你,不要再与那些人为敌!不要再插手西凉的事!别以为你打的什么主意本宫一无所知!控制西凉,就凭你?”南疆皇后的声,并不算太大,但那压抑在声线中的风暴,还是让整个椒房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氛围。
耿云无言以对。
南疆皇后又道:“耿云,你知道本宫为何一直没出手救你父亲吗?”
耿云轻轻地道:“知道。”
南疆皇后冷笑:“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耿云艰难地说道:“姑姑是想着,恭王的事,让南疆有愧于德庆公主,等德庆公主确定了婚事,姑姑就向陛下请旨,为德庆公主的大婚大赦天下,届时,父亲就能被放出来了。”
南疆皇后一掌落在了桌面上:“既然知道本宫的打算,为什么还要去节外生枝?本宫忍了那么久,眼看着就要把你父亲救出来,你倒好,一次又一次地拆本宫的台!”
耿云几乎捏碎手中的拳头:“姑姑,反正德庆公主迟早要成亲,嫁给谁不是嫁呢?嫁到耿家,不是正给姑姑添了一只臂膀吗?”
“那你倒是给本宫添啊!但你添了没有?你砍了本宫的手!”南疆皇后话里的怒意越来越藏不住,如一团墨云,黑压压地笼罩在椒房殿。
耿家主看着无所作为,实际把控着耿家的经济命脉,或许对于耿家的传承而言,他不是最重要的人才,然而对于叱咤朝堂的耿皇后来说,一个有钱的大哥,远比一个有野心的侄儿来得宝贵。
南疆皇后拢了拢宽袖,一瞬的功夫,她已恢复了云端山巅的清丽淡然:“你退下吧,这段日子,就让小六住在皇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府。”
耿云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姑姑,你软禁我?”
南疆皇后神色无波地说道:“你若不知悔改,本宫就软禁你,直到你死。”
……
耿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椒房殿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
天空破晓,紫气东来,金灿灿的日晖给灰云层镀上一圈夺目的金光,光束普照在大地上,也照在耿云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的容颜上。
马车在耿云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哟,这不是耿世子吗?怎么这么失魂落魄?又被皇后娘娘给骂了?”
说话的是宁玥,宁玥原本在酣睡,但玄胤告诉她,眼下有个奚落耿云的好几回,她自然不会放过了。
耿云目光凛凛地看着她,额角青筋暴跳!
宁玥耸肩,无奈一笑:“怎么办呐,你能别这么倒霉吗?每次我睡都得起个大早看你好戏。”
耿云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然而与第一次被奚落时的淡然不同,这一刻,他无法再保持冷静了,那一次他只是失去了官职,这一次,却是失去了父亲还有姑姑的信任,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这群人所致!
“是你对不对?是你让我父亲染上了鼠疫!马宁玥,你好狠的心!”
宁玥耸耸肩,没承认也没否认,反正是不是她干的,耿云都一样地讨厌她、恨不得撕了她,她淡淡地说道:“我早说过了,跟我做对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不过这一次也算你自己蠢,居然真把同命蛊送给了德庆公主!你是不是以为德庆公主一定会瞒着我们?还是你以为,德庆公主与司空朔纠缠不清后,我们这一块铁板就会决裂?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你不要太嚣张了,马宁玥!伤害无辜之人,你又高风亮节得了多少?!”
“无辜之人?谁?你父亲?天啦,这绝对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他压榨村民圈地、背着朝廷滥收税费、贪污赈灾物资……他只是没用自己的手去杀人,但死在他暴政下的无辜良民,耿云我问你,你们耿家装不装得下?”
她是心狠手辣了些,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些,但有一点,她不会去杀手脚干净的人,耿灵儿冒犯她那么多次,她可曾动过耿灵儿一根头发?
“耿云,本来你父亲轮不到我去审判,可是谁让你自寻死路?”宁玥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三伏天到了,真是热得人抓狂,“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父亲死了,身为孝子,耿昕必须守孝三年,德庆公主已经十八了,等不起,想必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会理解的。
当然,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弟弟还年轻,三年后,想再找个漂亮姑娘,多少找不着,是不是?
我只是替你可惜,打的一手什么烂牌?害死了自己父亲不说,还把弟弟的驸马之位弄没了。
对了,我还听说你被皇后娘娘禁足了,那想来我请六公主到府上小聚,你是管不着了。”
耿云再也忍不住,胸腔一痛,喷出了一口鲜血……
……
短短两日,京城便发生了这么多令人“津津乐道”的事,茶楼内,生意爆满,全都在谈论德庆公主与耿家的恩怨。
德庆公主先是与恭王联姻,以失败告终,告终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这一次德庆公主莫名其妙地选中了恭王的弟弟,众人尚未来得及惊诧,就被耿家主的死讯给震荡了,耿家主一死,亲事差不多也黄了,毕竟德庆公主老大不小,不可能真的等到二十多岁才出嫁。
然而众人还没完全回味完耿家的谈资,又爆出了另一侧惊掉人下巴的事——耿云中风了。
一茶楼的人,全都吓傻了。
他们没听错吧?耿家智勇双全的年轻世子……中风了?
那不是老年人才得的病吗?
耿云才不到三十呀!
……
把耿云气得中风的罪魁祸首悠哉悠哉地回了大帅府,扑进玄胤怀里,好生腻歪了一阵:“我好饿。”
懒觉也不睡,早饭也不吃,专跑去奚落耿云,能不饿吗?玄胤捏了捏她圆乎乎的小脸,笑着去了厨房。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南疆王下令,命耿昕卸职丁优,为耿家主守孝三年,请德庆公主择日,另选驸马。
耿家主死了,案子自然不了了之,作为审判官的宣王暗暗感觉自己白忙活了一场,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最开心的莫过于大帅府,德庆公主的婚事暂且不谈,托耿云的福,她体内的同命蛊取出来了,另外,司空朔菩提丹也炼制成功了。
容卿给司空朔喂下了菩提丹。
玄胤定定地站在床前:“他多久能醒?”
容卿道:“这个……不好说,少则七日,多则一月,他便能恢复如初。只是,菩提丹能治愈他的伤势,但醒不醒是他自己的事。”
……
自玄胤与德庆公主挑明之后,德庆公主没再来烦扰玄胤。
宁玥渐渐有了害喜反应,呕吐不止,不再喜欢出门,玄胤与宣王那边商议将议亲的日子押后,一方面是为了专心照顾宁玥;另一方面,司空朔快醒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是留给司空朔自己处理吧。
耿家低调地办完了耿家主的丧事,一连痛失两元大将,耿云又中风在床,只有耿昕苦苦地撑着,实在撑不下去了,耿昕入宫觐见了皇后。
七月初五,秦公公乘坐马车离开皇宫,前往峰山的白云观。
耿家五子,归。
……
“呕——”
宁玥在房里,吐得天昏地暗。
冬梅心疼地拍了拍她脊背,拿过清茶给她漱了口:“怎么搞的啊?前段日子还好好的,怎么说吐就吐了?一天到晚,就没吃什么东西,人都瘦了!”
宁玥吐得眼泪都冒出来了,随手擦了擦,说道:“玄胤呢?”
她害喜成这样,那家伙可别撇下她,一个去疯玩。
冬梅道:“您上午不是说想吃周记的盐果子吗?姑爷出门买去了。”
话音刚落,玄胤拧着一罐盐果子回来了,三伏天,闷在轿子里,整个人湿漉漉的,如同从水中拧出来一样。
宁玥上前,给他擦了汗:“很热吧?”
“我不怕热。”玄胤笑笑,打开罐子,“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宁玥抽了抽,轻咳一声道:“是倒是,不过……”开始绕手指。
玄胤问:“不过什么?”
宁玥干笑两声:“不过我又突然不想吃盐果子了。”
玄胤的嘴角抽了抽:“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山楂糕。”
玄胤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把山楂糕买了回来。
“我又不想吃山楂糕了,想吃糖炒栗子……”
玄胤又跑了一个来回。
宁玥等到后边,其实也不想吃糖炒栗子了,可瞧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实在不忍心他白跑一趟,强忍着往嘴里塞了两个。
剥第三个栗子时,玄胤按住了她的手:“别吃了!”
吃得那么艰难,他看着都难受。
宁玥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不是特难伺候?要不你别去了,还是让冬梅和秋管家去吧。”
“我媳妇儿吃东西,凭什么叫别人买?”玄胤站起身,“走,上街去,想吃什么随便挑。”
小俩口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不远处,十一娘与德庆公主看见了这一幕,十一娘问:“公主,大人为什么要和郡王妃一起出门呀?不怕人说闲话吗?”
“反正又没人认识他们。”德庆公主落寞地转过身,“走吧。”
……
宁玥靠在铺了凉席的软枕上,孕妇怕热,她已经不像往常那般爱往玄胤怀里钻了:“对了,上次说查十一娘,有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玄胤把玩着她依旧纤细的指尖:“没,她跟耿云毫无关系,就是个冒冒失失的丫头。”
宁玥就道:“德庆公主自己就拧不清,还跟着一个更拧不清的,萍女官一人忙不过来,回头,我买几个丫鬟吧,正好我身边也缺。”
玄胤亲了亲她小手:“好,等吃了饭,我们到人伢子那边转转。”
宁玥抽回手:“好热。”
玄胤黑了脸,来的路上恨不得让他精尽人亡,这才多久,连手都不给碰了?
玄胤又把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抓在了手里。
“真的很热。”宁玥拿起蒲扇摇了摇,“一热就浑身不舒服。”
玄胤拉开柜子,又取出一罐冰块,从她手中接过身子,给她轻轻地扇了起来:“这样好些没?”
宁玥微微一笑:“好点了。”
“就是想让我给你打扇嘛,直说就好了。”玄胤又抓住了她小手,一边捏,一边打扇。
宁玥看了看二人交握的手,对上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抿了抿唇,问:“玄胤,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
玄胤眸光一颤:“为什么?”
“孕妇到后面都会变得又胖又肿,我不想让你看到。”宁玥垂下了眸子,“我父亲就是我娘怀孕的时候,与蔺咏荷好上的……”
“唉,你这丫头。”玄胤捏住她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马援是马援,我是我,别混为一谈,再说了,我又不是他儿子!”
“你父亲也不是没找别的女人啊。”宁玥嘀咕。
玄胤噎住,好像他老爹也不是个多么专一的,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难怪玥玥这么不信任他。他掬起她脸蛋:“放心,你就算胖成一头猪,我也不会不要的。”
宁玥噗哧一声笑了:“你才是猪!”
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住了。
玄胤蹙眉:“怎么不走了?”
车夫答道:“回大人的话,前边儿人太多,堵住了。”
“这条街这么宽,怎么会堵住?”宁玥问着,挑开了车窗的帘子,就见一向宽敞的大街的确挤满了摩肩擦踵的百姓,“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车夫跳下地,往人群中央而去,片刻后,面色发怔地折回,“郡王妃,是一个算命的先生。”
“大家静静。”一道非常青涩的少年话音在人群后方响起,初变声,还有隐有一丝稚气,但喧闹的人群,唰的一下静了。
宁玥拧了拧眉头,探出脑袋,顺势朝那边看了过去,隐约可见一张简易的摊子旁,坐着一名乌纱白衫的少年,少年侧着身子,瞧不清全貌,但鼻梁高挺、天庭饱满、唇角微微勾起,唇色浅淡,他坐在那边,衣袍纹丝不动,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仙风道骨的气场。
“大师,能帮我看看吗?”一名老妪扑倒在他脚边。
少年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是想问你女儿,那你不用看了,她三天后便会回来。”
老妪不可置信地抖了抖身子:“真……真的吗?我女儿都失踪十年了呀……她会回来?大师,您没骗我吗?”
少年静静地说道:“我是先知,只说实话,不骗人。”
老妪激动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去了。
宁玥狐疑地望向车内一脸闲适的玄胤:“先知是什么?”
“未卜先知的人。”玄胤继续给她摇着扇子。
那边,又有人挤到了少年跟前,是一对夫妻,瞧年纪,约莫三十上下。
妇人笑着问道:“大师啊,你既然这么灵验,能不能帮我们算算,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啊?”
少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男人一眼,道:“你们命中无子,你有你的归宿,他有他的,今日,就是你们缘尽之日。”
“你……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男人沉下了脸,“不就是一小屁孩儿吗?还冒充什么天玄真人的弟子!我看你就一神棍!什么本事都没有!”
少年处事不惊地说道:“冒犯先知是死罪。”
“你……”男子抬手,一巴掌朝少年呼了过来!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少年一根毛发,便身躯一震,倒在了地上。围观者中,有一名资历还算老道的大夫,老大夫忙给他实施抢救,奈何只探了探他鼻子,就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这,正好应验了他先前的话:今日,就是你们缘尽之日。
妇人当即懵了。
宁玥摇头,心道:“我当初在回春堂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讹诈过我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真死还是假死。”
那少年突然扭过头来:“夫人若是不信,可是自己来查探一下,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宁玥心口猛震,她根本没说出口,那家伙难道会读心术不成?
少年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幽幽地望着宁玥,人群也随着他的动作朝宁玥这边望了过来。
宁玥眸光一扫,百姓太多,她不想暴露身份,放下了帘子。
“夫人。”
少年的话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分外突兀。
“来都来了,我送您一句话可好?”
这儿有毛病吧?她根本不认识他,要他送什么话?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人,小心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