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激烈,河南、河北两道之外,父亲又下令各地征讨大军就地征召兵丁,诏曰有田者户出一丁,或是以粮赎抵,视同服三年番役;无田者、流民、贱民许自入行伍,视优劣给等第,优良者恤及家人,最次者亦给口粮兵器;母亲还出了一个主意,令天下设武举,弓、马、力、艺中有一项合格的便许带从九品武勋入伍,若本身有勋的,加一品入伍。结果自勋贵而下,天下踊跃,纷纷投军。七月间我特地同韦欢出去了一次,但见佛寺中的灾民、丁口行里自卖身的流民、沿街乞讨的乞儿都少了许多,反倒是募兵的军汉满街游荡,米价稍稍降了一些,武器鞍辔则翻了好几番。
往日天津桥南遍地都是卖艺卖杂耍的人们,如今竟空了一半,我望着这略显空荡的街道,再遥望城外的上阳宫,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韦欢见我似在深思,便自己走到桥边左右张望,过了一会,又走过来叫我:“二娘你看,如今洛水上建了许多楼阁了。”
我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河道较之往日要狭小了,放眼一望,入目不是雕梁画栋,便是飞檐壁角。我们今日将独孤绍也叫了出来,她见我们对洛水上的楼阁感兴趣,便掰着手指一一道:“那是千金大长主家,那是嗣齐王家,那是冀王家,那是武定公家…”
我听她数了一圈,忽地想起来,问:“没有延安长公主家么?”
独孤绍歪头想了一回方道:“从不曾听说延安主和赵驸马家在洛阳建过别院。”又笑道:“延安主素性简朴,大约不愿做这麻烦事罢。”
我想她这样频繁入宫讨好父亲,绝不像是淡泊名利的模样,在外却偏偏有个简朴的名声,恐怕图谋乃大,只是李睿的亲事,我这做妹妹的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摇摇头,打哈哈道:“建个园子也挺好的,建园子便要雇佣劳力,还要四处购买木石、装饰,一来一去,倒可以养活许多人。”
韦欢与独孤绍两个都挑眉看我,独孤绍道:“什么?”我一下子说不清这关系,倒是韦欢若有所思地道:“我猜二娘的意思是贫民无法从军的,可以去这些地方建造、搬运、修剪,这样至少也有口饭吃,甚至还能挣些余粮帮赈家里。”
我笑道:“是这个意思。反正修园子总要人,就算修园子不要,那些采买、制作的,也都要人,贫民无法自给的,或卖身为奴,或经官为役,横竖千金姑祖母他们也不缺钱粮,总不至于修个别院,连一点丁役的米粟都不肯出罢?”
独孤绍摸着下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说法,似是有理。”
我道:“也不是什么奇事,古人有从灾民里招人修坝、挖井的,阿耶阿娘下令从流民里募兵,都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他们是为公,修园子是为私罢了。”苗神客为了拍马屁,在我跟前赞过母亲这个主意,说是一举数得,他的确是饱学之士,赞扬母亲时博古引今,洋洋洒洒,仿佛母亲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经济学家似的,听得我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前世有许多人以为古人愚笨,穿越者只要仗着自己远超时代的见识随便出个主意便能所向披靡、四方顿服,却不知古人虽未必有后人那些理论,却也早已总结出许许多多的实践规律,譬如这工商之法,不说陶朱公、桑弘羊那样的人物,便是本朝的几位度支尚书,也已是深得其中三味,偶尔在父母前面说上几句,父亲和母亲也往往能举一反三,量其情度以用其言。
独孤绍又歪着头想了一会,才拊掌道:“是这个道理。二娘好见识。”
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赧颜道:“其实不是我想的,是苗师傅教的。”轻巧将出处归于苗神客,又忙看韦欢,指望着她替我把话题带过去,谁知她见我羞赧,不但不替我解围,反而接着话夸道:“二娘正经入学以后,学问比先长进许多了。”
一提到这个我就生气,顿足道:“日日天不亮就起来背书写字,学上三四个时辰不说,十日里好容易休一日,之前还要旬试,旬试不过,还要罚我抄书留堂,这样学习,学问还不长进,那我真是痴儿了。”前世七日里休息两日、冬夏有假,想学什么,上网搜一搜就有,不想学什么,可以翘课、可以上课瞌睡,可如今不但时间这样紧,还要学那背起来就觉可笑的《孝经》和内则内范,听老先生们将一切生动有趣的历史和对话都讲解得一板一眼,并兼修神神道道的玄学、花里胡哨的佛学、累死人不见长进的书学和简单初级却永远没法跟师傅解释明白的算学,轻轻巧巧“正经上学”四个字,里头含的真正全是我的血泪。
韦欢只是看着我笑,笑一会,又推我:“二娘别不知足,多少人想学这些还学不来呢。不见内书堂里那些人,看个书还要贿赂博士,背得《急就章》,便能选九品,如二娘这样能作诗属文、诵经通史的,真是凤凰一般的人物了。”
我一时分不清她到底在夸我,还是在谑我,便去扯她的手,半真半假地道:“我知道了,以后师傅叫我作诗作文,我就都交给你去,如此你也是凤凰了。”
韦欢变了脸,拍我的手道:“二娘糊涂了,我是什么人物,怎配得‘凤凰’的名号?如二娘、独孤娘子这等,才是人中之龙凤,我至多只好算个野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