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元春省亲夹在中间,再加上珊瑚还没有掌控道观,黛玉不过在十一月去了道观一次,腊月和年节都没过去。省亲过后几日,她禀明贾母,带着雪雁和王嬷嬷及贾府的几个下人,坐着车直奔三清观而去。
到了三请观,在雪雁的扶持下,黛玉下了车,率先走进观中。上次匆匆而来,她并没有到正殿而来,而是直接奔向后殿和珊瑚商量正事,因此这正殿她还是第一次看。
黛玉走进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的大殿,一眼就看见了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虽不是名家手笔,可是笔力雄劲,挥斥方遒,倒也有大家气度。前面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收拾的整齐别致,不落窠臼,一派大方,黛玉看了之后心中暗暗点头。雪雁上前,铺好垫子,她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
收到消息赶来的珊瑚说:“知道施主过来早已经收拾出一间静室来,还烦请施主跟我来。”场上除了自家人之外还有些知客的道姑,纵然珊瑚已经控制了整个道观,可是为了避免麻烦,黛玉和珊瑚还是做出一副观主和施主之间客气疏离的态度。
在珊瑚的领路下,几人来到早已经准备好的房间。众人进了房来,黛玉只说要休息,打发了王嬷嬷和雪雁,珊瑚在她对面坐下。
“我知道姑娘是爱清净,这房间位于后殿最边上,位置相对偏些,可是却是自成一局,和旁的房间隔得远,等闲人都不会到这里,轻易不会有人来打扰。这房间也是我按照姑娘素日的喜好亲自布置的,这屋子除了姑娘之外再也不会住第二个人,姑娘尽管放心。”服侍了黛玉这段时间,她知道黛玉个性好静喜洁,自然按照其喜好来安排一切。
黛玉笑着点点头,打量着珊瑚的气色,关切的问:“最近可还好?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姑娘放心,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是我说话做主的地方,一切都好。倒是姑娘可好?姑娘没有又受委屈吧?”珊瑚知道比起自己来,黛玉在贾府的日子虽然吃穿不愁,可是却不一定好过,因此关心的询问。
黛玉闻言轻笑着,说:“整个府里就算不待见我,不管怎么说上面还有老太太呢,老太太还是真心疼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也不会委屈到我,再说你家姑娘我也不是会让人委屈的人,在府里都还好。”
珊瑚闻言叹着:“我也知道贾府不会在用度上难为了姑娘,可是毕竟在别人家里,说话行事难畅意,终究不如在自己的家顺心如意。姑娘要是不能在外面买宅安家的话,这边一切都好,现在我已经理顺了,姑娘就住在这里也不错的与姑娘名声也无碍的,总比在那府上受闲气的好。”
黛玉闻言笑笑,说:“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早就想搬出来,这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搬出来,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或者有个契机才行,不然我搬出来,先不说老祖宗的那关难过,就连贾府其他人也必是不肯的。‘不能容人,连个孤女都容不下,将至亲撵出来’的名声他们怎么肯担,若是没个好说辞只怕我连府门的迈不出。”
“姑娘可是说笑了,腿长在自己的身上,想走就走了。他们不让走,姑娘要是坚持走,难不成拦不住还把姑娘囚禁起来不成?姑娘在那府上难道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成?”珊瑚认为黛玉的话有推诿的嫌疑,不自觉的话说的重了。
“可是满嘴胡沁,瞎说什么。那府上有什么好的值得我留恋,只是若是没有个好说辞硬生生的就走,未免寒了待我好的一干人的心,特别是外祖母。再者真要弄得那么生分也不好,大家说起来总归是亲戚一场,‘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难道你还真打算离了贾府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不成?”黛玉板着脸嗔道。
听着黛玉似轻实重的话,珊瑚的脸红了红,不服气的辩道:“就那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好来往的,姑娘还和他们讲什么情分,要我说姑娘尽管拿腿就走就是了。他们整日里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的,就连老爷留给姑娘的嫁妆银子都不肯放过,千方百计谋了过去。姑娘整日里说外祖母怎么怎么疼你,可是这事被她知道后,对府上那伙没心肝不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帮着那起子人从姑娘口袋里掏银子,这可真真是疼姑娘的表现……”
“够了!”黛玉怒色满脸的厉声喝止了珊瑚的话,站了起来,背对着珊瑚望向窗外,半晌不语。
珊瑚看着黛玉孤寂的背影,有些懊恼,虽然是实话,可是却不分轻重一股脑的就说了出来,伤了林黛玉的心,现在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排解黛玉的心情,只好跟着沉默不语,屋内一片静寂。
黛玉久久望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珊瑚说:“我这会子累了,你先下去吧,回头等我精神了再找你说话。”
珊瑚闻言咬了咬嘴唇,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心怀忐忑的下去了,走到门口又回望了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走了出去。
打发走了珊瑚,黛玉转身走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心绪终究难宁。不得不说珊瑚刚才的一番话打中了黛玉的软肋,让她一瞬间觉得被剥光在珊瑚的面前,她是个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孤女,是那么的狼狈,因此刚才黛玉的怒气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
黛玉也知道贾母对自己的好并不是毫不保留的,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毫无保留爱她疼她的人已经过世了,而另一个时空的人是连面见都难见的,只能将深深地思念埋藏在心里。纵然贾母有些私心,可是在茫茫人海中,要想找到一个再像贾母一样疼她宠她的人只怕已经没有了。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离群所居,而黛玉在贾府生活了那么久,是面子情也好,是真心也罢,人心都是热的,总是有几分感情的。要真是和贾府不相往来的话,黛玉还真做不出,她搬出府去可不是离群索居的。
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黛玉推门而出,因不想见人,就绕到观后向山上走来。观后山上遍植青松翠竹,林黛玉一身云雁纹锦滚宽银红领口对襟烟霞红长棉褂子,暗红镂花棉裙,这一身红在这满山遍翠中可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扎眼的很,也越发衬得林黛玉亭亭玉立,风姿不凡。
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黛玉一时心有所感,她伸手从这些翠柏绿竹上轻轻拂过,慢慢地念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的这首《相见欢》咏完,黛玉轻叹一声,当初李后主国破被掳,写此词以表去国怀乡之离愁,虽是利用淡淡的口吻,轻轻道出一切只因为离愁而起,不过在这淡淡的背后,却隐藏著后主内心极深的哀痛。如今自己的境况和这首词所流露的心境颇为相似,都是在无可奈何的环境中,在离愁的煎熬下,有着痛极而无泪的感觉,纵然只是潇洒豁达,可谁又知内心是何番心境,别种滋味在心里头。
又叹息了一声,黛玉顺着原路走回观中。就在她走后不久,从另一个方面的走过来两位年青的少年,跑在前面的年纪小些,左看右看一番转头说:“大哥,我就说刚才看到的不是人,一定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子,你非不信,你看这里哪有什么人?一个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好好的闺阁绣楼不呆,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山上挨冷受冻,这也实在说不通。再说那样绝代风华,那样飘渺摇曳的身姿怎么可能是人。大哥我们绝对绝对是遇仙了……”
这少年为了强调自己话的肯定性,使劲的点着头,突然他又皱起了眉头满脸惋惜的说:“啊,只是这么美丽出尘的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刚才我恍惚听见她吟哦的声音,宛如黄莺出谷,真是婉转动听,拼着折了我的福寿,也好想再见上一面……”少年一脸的神往。
年纪大一些的没有理会一旁咋咋呼呼的兄弟,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目光落在地上轻浅的脚印上,继而望着山下的道观若有所思,低头想了一会,他快步下山直奔道观。
看见黛玉从外面回来,王嬷嬷赶紧迎了上去,伸手握住林黛玉露在外面冰冷的手一边帮着她暖手一边说:“这么冷的天气姑娘出门也该穿上大毛的衣裳,要不带上手套也是好的,就是在不济带上手炉也不会冷成这个样子。何况姑娘也不该一个人出去,怎么着也该带上雪雁才是。这不比府里,就算是为老爷和夫人盖得道观,可是不同家庙,还是有外人的,在外面走动连个丫头都不带也未免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不等黛玉说什么,王嬷嬷又责怪站在一旁的雪雁:“叫你跟着出来就是服侍姑娘的,怎么你不在姑娘跟前反而躲起了清净,偷起懒来。早知道你这样不中用,好吃懒做的,还不如找个人牙子来乘早卖了你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