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良听了他儿子武涛的话,想一想也觉得在理,所以头一次觉得这一回他虽然又惹事生非了,但好歹也算是收拾了个恶霸无赖,本县的百姓们说起来,的确也会拍手称快。遂瞪他一眼,说:“你去好好地教训你跟前的赵三和李四,他们两人竟然勒索吴奎的家人二百两银子,传出去还以为这银子是你要,有损你的名声呢。你的名声不好,别人就会说是你爹我教子无方,这些话传到上峰耳中,我还能升官么?我不能升官,又岂能发财,你们又岂能吃好的穿好的……”
平日县令武建良在外人跟前说话都是很斯文而且是很端着官架子的,但对着自己的儿子话却说得十分直白,主要是怕咬文嚼字,他这宝贝儿子不能完全体会到他话里的意思,他还要浪费口舌再说一次。
果然他这么一说,武涛是完全理解了他爹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他爹这么说是因为他碍于县令的身份,不好出面去替自己管教赵三和李四那两个奴才,并且二百两银子实在是个小数目,他爹瞧不上眼,自己也瞧不上。想着本县的那些富商巨贾们每回在爹娘还有祖父祖母过生辰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送的礼,这些钱可以说是不值一提。要是爹升官了,那收的礼就更多了,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所以,武涛立即说:“爹,我晓得了,我这就去好好管教他们两个奴才,不让我手底下的人再给爹添堵。”
武建良满意地点一点头,挥一挥手,道:“你去吧,从今日起到二月二龙抬头都在家里闭门读书,不许外出了。开了年,上头就要考绩,你别给我再惹出事端来。”
武涛嘴角抽了抽,暗道倒霉,这一下又出不去了,便垂头丧气地应了,出去之前忽然问了武建良一句,“爹,那吴奎你打算怎么发落他?”
“这种人用得着我发落他么?先关他百日再审他,他要是命大还能见着本官的面……”武建良淡声道,“他的事你别管了,出去罢。”
“是,爹。”武涛蔫蔫地应了,没精打采地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书房后,他就让管家把赵三和李四叫来,问了他们两个敲诈吴奎家人的事,赵三和李四便说他们还是觉得吴奎可恶,才那样对他家人,还是想着为武涛出气。一番狡辩之后,武涛心软了,本来想打两人五十大板的,最后只叫小厮来把他们两个拖下去打了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打完了小厮,他坐在书房里发呆,想起今日他爹说得小年夜那晚在吴奎的茶坊里救的是跟赵莲儿容貌相像的她姐赵梅儿,不免暗自有些心伤,原来赵莲儿真得是已经跳河而亡了。哎,但愿她泉下有知,自己误打误撞救了她姐,她不要再当孤魂野鬼来找自己索命,就放过自己这一遭吧。
再说关在县衙牢狱里的吴奎,因为县令武建良的喝斥,他姐一家人不敢再来管他的闲事,他在牢里缺吃缺穿,缺医少药,更兼牢房里头阴冷潮湿,腊月里异常寒冷。被关了五六天后,撑不住,就病重了,恰好那时候正巧是大年三十,牢房里的狱卒和牢头都纷纷回家过年,当值的狱卒也聚在一起喝酒作乐,哪里有人有闲心能管他。
他在牢里既染了伤寒发热,又加上旧伤未愈,病起来就十分严重。只不过一天,他的身体摧枯拉朽般彻底垮了,到了夜里,吴县城里处处爆竹声声,他在牢房里痛苦地挣扎。可偏偏他手脚都有骨折,伤口又发炎了,几下里一起夹攻,终于使得他没有迎来万历十九年的晨光。
大年初一,县衙大牢里值房里醉酒的狱卒醒来来时已经日色过午,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厨房里提了桶乱七八糟和在一起的牢饭,给大牢里关着的犯人们送饭。当走到关着吴奎的牢房跟前时,这狱卒用勺子敲着牢门,大声吆喝吴奎拿碗来盛饭。却发现躺在牢门边的吴奎双眼凸出,大张着嘴,像是一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了。
县衙里头的狱卒们是见惯了死人的,吴奎这种样子显然已经是死硬了。
“得,真是个没福的人,大年初一的牢饭里头可有肉呢,也没吃上一口。早晓得做那么多恶干嘛,想是把后几十年的肉都吃尽了,阎王爷不叫再多吃一口呢……”
来送牢饭的狱卒一边叹息,一边带些嘲笑意味地念叨着,拿饭勺敲着木桶又去另一间牢房给关在里面的犯人打饭。打完饭,他就出去叫仵作来看了填尸单,另外叫人把吴奎的尸体抬出去放到县衙里一间专门停尸的房子内,再通知吴奎的家人来领尸首。
吴奎的姐谭吴氏一家人被衙役传去衙门,见到他的尸首不免哭了一场,最后只能领他出去买口棺材葬在了吴家的祖坟里头。一家人看着他下了葬,回去怏怏不乐地继续过年。
却说小年夜那一晚赵梅儿因为武涛的误打误撞被他手下的人救下来,拉到吴奎的茶坊门边站着。其实她听到那醉酒的县令公子喊自己“莲儿”时便猜想他一定是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了妹妹赵莲儿。只是她离家已经差不多一年,家里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跟谁来往她都不知道。当她听说这县令公子说吴奎欺负他的女人时,就想别是莲儿和这救她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吧。
本来想问一问他的,可是见他一副纨绔子弟的摸样,便想这人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及至武涛令手下的人都去打吴奎时,赵梅儿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地跑了出去。到外头街上后,便穿过一条小巷子跑到她小时候常去玩的一座破旧的城隍庙里的一尊可以藏人的神像后面躲藏起来。这西门上的地形她也熟悉,所以找到了这样一个藏身之处。因此等到武涛发现她不见了,带人跑出来搜寻,却依然是没有找到她。她这才算彻底逃过了一劫。
躲藏在神像后面时,她心里是万分伤心,又极端害怕。因为大小姐秦惠平不要她而受的情伤,以及找不到亲娘和妹妹,还有被大伯母吴氏拐卖给吴奎差一点儿落入魔手,失去清白,这些都让她怕得要命。她心里想着,这吴县看来是不能呆下去了,因为那些打她坏主意的人太多了。就算是要死也得满足了自己心愿,见到了娘亲和妹妹活得好好的才能去赴死。可是娘亲和妹妹去了哪里,也只能慢慢地打听了。
这一夜,她蹲坐在那尊藏人的神像后面又冷又饿,瑟缩成一团,可却在黑暗里强睁着双眼不敢睡觉。怕,就是一个怕字,一会儿担心吴奎来抓她,一会儿又担心那县令公子要来寻她。不过,也许是今日她太累了,身子累,精神也紧张,撑到后半夜时到底忍不住,还是睡着了。
次日晨,她是被城隍庙附近住的人家养的大公鸡的打鸣声给惊醒的。醒来看到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便忙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外头走。因为昨天晚上已经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吴县,所以从城隍庙出来后,她就往这附近的一个可以雇车的地方去。
走过街上卖早饭的小馆子时,她进去喝了碗热粥,又买了几个饼揣着才匆匆地去西城的城门口可以雇车的地方。昨天晚上在被吴奎等人抓去吴记茶坊的路上,她因为惊慌不已地挣扎将抱着的小包袱遗失了。里面有她的简单的几件换洗的衣服以及五十两银子,所以这时候她除了随身佩戴着的荷包里头有点儿碎银子外是没有多的钱了。好在雇车去苏州的银子还有。
她要离开吴县,别的熟悉一些的地方也没有,就只有苏州,而且在那里有大小姐和她一起买下的宅子,宅子里面还有她以前在秦府做奴婢时,大小姐赏赐以及自己攒下的一百多两银子。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后,莫名地她牵挂起了娘亲和妹妹,倒没有那么急于寻死了。心里虽然还在伤心,但她现在想得是回到苏州后,去十全街南皮巷那所宅子里再看一看,回味下自己和大小姐一起在那宅子里共同度过的美好的时光。然后,她想再想法子打听娘亲和妹妹的下落。
冬日的吴县城笼罩在轻纱般的淡白色晨雾中,赵梅儿一边匆匆地赶路,一边囫囵地吃着一个饼。等到她吃完一个饼子时,觉得不那么饿了,就加快步伐往吴县城西的城门那里赶。约莫一刻钟后,她终于走到了吴县西城门。此时城门已开,陆陆续续有城外的百姓进城来卖货,也有城中的百姓们出城去办事。而在城门边儿还没有骡车。或者是因为这会儿才天亮还早,而且腊月里的早晨又异常严寒,这些赶车的想着天亮后人多些才有生意,便也贪恋一些被窝里的温暖就多睡儿才起床。
这些赶车的车夫偷懒晚起,却是害得赵梅儿心慌。不免溜到城墙根儿去脸朝着城墙,两手对插在衣袖里,不断跺着脚,在寒风里站着等这些车夫来此。她心里担心一会儿天色大亮后,被吴奎的人看见或者是那县令公子寻来,自己跑不出去就麻烦了。
好容易冬日的朝阳露出一线曙光时,有一个车夫缓缓地赶着一辆骡车来到西城门这里。赵梅儿见了立即匆匆地跑过去问他去苏州城十全街那里要多少银子。那车夫见她看起来要急着去苏州的样子,就故意抬了价,平日不过要五分银子,这会儿就加了倍,要赵梅儿一两银子。此时赵梅儿的荷包里不到二两银子,但为了尽快这个让她害怕的地方,便价也不讲一口答应了。这车夫就让她上车,将车赶出了吴县西城门,往苏州城而去。
出了城门,离开吴县城越来越远,赵梅儿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同时心中又涌上无尽的伤感。这个小城里曾经有她贫穷但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有她的爹娘和妹妹,还有她深爱的那人。可是,如今爹已经长眠地下,而娘亲和妹妹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那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要和自己相伴终生的人残忍地抛弃了自己,她即将和一位才貌双全的公子成亲。想必她成亲后,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吧。想起这些,她忍不住悲从中来,心酸无比,倚靠在车厢壁上默默流泪……
骡车摇晃,数个时辰后,终于到了苏州城。车夫便按照赵梅儿的要求将骡车感到了城里的十全街停下,在车外对赵梅儿说:“这位娘子,苏州十全街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