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夫人寿宴,四面贺客如云,叫起几台大戏,并那打十番的、说书的、唱曲的一应俱全,场面盛大,威势煊赫,一时无两。
黛玉因父亲是回京荣养的大员,且容色姿态又是顶尖儿出色,免不了被诸位太太夫人们叫去轮流看了一番,贾母颇觉自得,黛玉却觉烦扰,好容易打发那一应人等,坐回席面,宝钗已经替她将一碗鲜笋汤放温,黛玉便端起来喝了半碗垫饥,方埋怨宝钗道:“都是你叫我来,倒赶上这场面,和她们说话累也累死了。”
宝钗悄声道:“我哪里料到你的名声竟如此之大?人人都想见一见林海家里的女公子,你辈分又小,推也推不掉的。”
黛玉哼了一声,慢慢把汤全部喝完,道:“说了这么些话,口都说干了。”
宝钗听见,忙把自己面前凉得正好的汤又推给她,黛玉却不喝了,道:“我要吃火腿炖肘子。”
宝钗道:“你怎么想起吃这油腻的东西了?”
黛玉道:“我忽然想吃了,不行么?”
宝钗便夹了一筷子,剔去骨头肥肉,分成几小块,先夹了一块给黛玉。黛玉正是要她替自己劳动,见她细心,十分欢喜,连用了三块。那席面上大家见这一对姐妹要好,宝钗也是不让黛玉的出色,便有人悄悄打听,知道是皇商之女,方熄了许多心思。
这里撤去席面,请众人移步花园看戏。王家新买了数十个女孩子,操练得十分妥帖柔顺,唱起戏来,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宝钗悄声和黛玉道:“我记得前世这时候他们演的《会真记》,唱得极好,我想你平时也爱看这些个剧目,所以才特地叫你来,不然在家里是断然听不到这个的。”
黛玉听了,忙侧耳细听,果然觉得比素日听的几出戏都唱得要好,便笑睨宝钗一眼,以示满意。宝钗见她喜欢,比自己喜欢还要高兴几分,又与她讨论些个遣词造句,并戏中典故,两人一处,叽叽喳喳,总说了不知多少情话,又有宝玉在旁凑趣,一下午兴尽而归。
那贾环等到傍晚,才见宝玉搀着贾政的手臂,父子两个一道进来,他盘算了一下午,这会见两人一起,却又不敢开口。
贾政见宝玉骑术娴熟,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再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不免生出几分嫌弃之心,喝道:“你不在自己屋里,又到前面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贾环见状,越发畏缩,嗫嚅着应付贾政几句,便垂头耸肩的回去了,心内却又更恨宝玉一层,正巧宝玉辞别贾政,又进去王夫人那里,贾环就盯着宝玉,也跟了过去。
王夫人正是要和薛姨妈、凤姐两个说话,恰巧宝玉骑了一日马,有些劳累,她便打发宝玉躺在炕上,叫彩霞去服侍。
宝玉侧躺着向彩霞道:“好姐姐,我背上有些酸疼,你替我捶捶罢。”
彩霞素日倒不和宝玉要好,反和贾环合得来些,听见叫她捶背,便不大乐意,走去叫小丫头伺候,那贾环见宝玉使唤彩霞,彩霞挂着个脸走开了,只当宝玉调戏了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他从前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且宝玉并无防备,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要向宝玉脸上推,谁知宝钗刚打发黛玉先回去,随着薛姨妈进来,见宝玉躺着,贾环在侧,忽而想起从前的事来,忙忙喊了一声“宝兄弟”!宝玉听见叫他,忙坐起来看宝钗,那贾环的盘算就落了空,一盏油灯泼到炕上,只有几滴滴在宝玉手上并衣服上,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宝钗第一个过来,又有几个丫头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无大事,才都松了一口气。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赵姨娘只能忍气吞声,又来替宝玉收拾,贾环见宝玉没事,一腔心气越发不平,只因王夫人在,不敢则声。王夫人将他母子二人又痛骂一番,打发他们出去,又忙不迭地谢谢宝钗,不住夸道:“我素日总说宝丫头最是眼明心亮的,今日多亏你这一喊,不然倘若烫坏了哪里,可怎么办呢!”又忙问宝玉。
宝玉看了宝钗一眼,道:“些许小伤,不妨事。只是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笑道:“不过凑巧叫了你一声,不是什么大事。”因见这里忙乱,就推说倦了,自己退出来,宝玉也随着出来,叫住她道:“宝姐姐,我有事问你。”
宝钗立着等他,宝玉慢慢过来,踟蹰半晌,才道:“环儿…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宝钗见他明白,也并不遮掩,只一点头,宝玉蹙眉道:“方才老爷和我从外头回来,我见他特地走到前头,像是有什么话要和老爷说似的,见了我在,慌慌张张地止了,我细想来,只怕他想说的话,也与我有关。”
宝钗道:“这我就不知了。”
宝玉道:“无论如何,多些宝姐姐方才相救。”
宝钗道:“家大业大,纷争也大,你要争气,也不要一心只是死读书,这些世路上文章,你自己也多留心。”
宝玉点点头,郑重对她一礼,叹息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