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凤姐只用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叫她无可抑止地,想要将这秘密倾吐出来了。
平儿没有多做思索,她只是整了整衣衫,又稍稍地转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得以整齐而方正地跪立在凤姐面前,她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凤姐,不像从前那样恭谨,却也没有狂放无礼。
“如果一定要说我对姑娘的居心,那大约就是…我喜欢姑娘吧。”平儿平平淡淡地开了口,语气不轻不重,声音不紧不慢,“不是奴才对主子的喜欢,是从前姑娘喜欢贾琏那样的喜欢。”
“谁说我喜欢他了?”凤姐一边的眉毛挑起来,头微微侧着,俾睨而视,脚尖却还依旧在平儿的脸上上下揉着。她的脚尖有与平儿身上一样的香气,因为这香脂本就是平儿替她擦的,她的脚趾艳艳地红着,每一寸肌肤方才都被平儿抚弄过。
平儿觉得她的心虽是镇定的,身子却已经沸腾了,喉咙发干,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要吞吞不下,要吐吐不出,眼中发烧,烧得她几乎都看不清凤姐的脸,屋中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幻影,唯一真实的只有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哦,还有凤姐那白嫩嫩脚趾上一点鲜艳的朱红色。
那抹红色简直像血一样刺眼,凤姐的脚在动,那抹红色也随之晃动,晃得平儿的眼神都跟着动了,上上下下,手已经伸出去,抓住了那只脚,想要放到嘴边亲一亲,然而那点子红色忽然就消失了,再回过神时,凤姐已经穿好鞋子,气急败坏地站在地上,叉着腰骂:“你是狗么!还要咬人了!”
平儿愣了一下,没想到凤姐对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竟只是这么个反应。她本以为凤姐会勃然大怒,派人将她这胆大包天的奴才叉出去乱棍打死,至不济,也是个被撵出府的下场,她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待凤姐下了决断,她就也做她自己该做的事去,谁知道临了临了,凤姐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骂的还不是她对凤姐的心思,而是…那么个丢人的行为。
平儿忽然于绝境之中窥见了一丝希望,她悄悄瞥了下凤姐的脸——凤姐脸上虽怒,却并不是那种动真格的怒,而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嗔怒。
平儿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头慢慢地低下去,膝行到凤姐面前,又慢慢地抬起。她那双杏核眼直勾勾地看着凤姐,看得凤姐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才小声道:“姑娘说我是狗,那我就是狗,姑娘是喜欢毛茸茸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还是凶巴巴的獒犬,或者是聪明俊俏的胡犬?世上的狗儿,姑娘只管说,姑娘说了,那我就是了。”——此刻她的脸才后知后觉地臊红了,然而尽管脸上这样烧,她到底还是老着脸皮,用尽她平生最真挚的语气,说出了这些怎么听怎么像是*的话,接着又带着一股像是待嫁女儿般的娇羞和期待,两手抱着凤姐的腿,头靠在凤姐的两腿之间,轻轻地、缓缓地,蹭了一蹭。
凤姐自问她不是那等胡乱心软、怜惜弱小的人。就连一般女儿家会喜欢的那些个猫儿狗儿鸟儿鱼儿,于她眼中,也不过是值钱或不值钱的物件罢了,可是平儿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像是撩到她心里的某根弦一般,将她的心拨得一跳,一股怜惜之情自然而然地生出来,又自然而然地对她的手下了命令,害得她竟然伸出手去,摸住了平儿的脸。
这一摸上去,就再也拿不开了。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那张脸,手上的感觉也平淡无奇,可是偏偏就像是有奇异的力量将她的手按在了平儿的脸上一般,她怎么挣都挣脱不开,不但挣不开,她居然还弯下腰去,以便自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平儿的眼睛。
自然,不看也可知道,平儿的眼里全是她。但是凤姐偏偏就是忍不住要去细看,这一看,又看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平儿的眼神里有恋慕、有痴情、有不舍,还有一股叫凤姐看了就心惊肉跳的决然,那平平淡淡的两只眼睛,却似两泓深潭一般,活像要把人吸进去。凤姐叫这眼睛看得害怕,想要转开脸,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她总想着再多看一眼,然而每多看一次,那眼睛就多增一分光彩,对她的吸引也更多了一分,凤姐沉湎在这致命的吸引中,情不自禁地越凑越近,最后两人鼻子对着鼻子,嘴巴几乎贴住嘴巴,一模一样的香气在四目之间流转,连呼吸中都满溢着旖旎的风情。
凤姐惊恐地一推,碰到平儿的时候,立刻又收住了力道,然而这一下也足以叫平儿倒在地上,凤姐慌地又要伸手拉她,手出到一半又停住,被鼻孔里喷出的一声冷哼给吓得又缩回来,手指还不住地在抖。
凤姐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是疯魔了,眼和鼻,鼻和嘴,嘴和心,心和手,没有一个是同一个主意,这些明明都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却又好像和她无关一样,全然不听她的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