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从容道:“你自己起的身,反倒怪我挤你了?”眼见黛玉要恼,赶紧将话头一转,道:“你方才为什么说我不作诗了?我不作诗,那十二首咏竹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黛玉偏着头道:“你的诗做得不好,拿出去徒增别人的笑料,还是就放在家里罢。”
宝钗瞪她道:“那一日谁喝醉了,挽着我的手说‘好人儿,你别的诗也都罢了,那十二首咏竹真是值得一字浮一大白’的?”
黛玉见她揭破,一张白嫩小脸薄薄一红,轻哼道:“喝醉了的事,不能作数。”
宝钗也哼了一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自从前年诗社,我在菱姐姐屋里过了一晚,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去年不让我来这边,今年又是这副模样,我都还没说你,你倒吃起那莫须有的飞醋来了。”
黛玉跺脚道:“我那是有理有据,哪像你,凭空臆测,胡编乱造,我和菱姐姐不过话语投机,多说一句话,你那脸都快拉得和那拉车的驴一样长了,还好意思说我!还说去年是我不让你来,去年分明是我要来,你不让我来。”
宝钗愤愤起身道:“她日日给你写信,月月要跟你诗词唱和往来,逢年过节,给我们的都是寻常礼物,独独给你的必是亲手所做,连当初选地方定居,都非要来你家乡,不是喜欢你,又是什么?我倒也不是那小鸡肚肠的人,见不得人家对你一点好,我只是觉得,大家相知一场,万一她克制不住,做出什么事来,多年的情分岂不可惜?再说,你和她注定是没缘分的,若和她来往多了,叫她多添了念想,反倒害了她。”
黛玉跺脚道:“苏州这地方人杰地灵,菱姐姐喜欢这里,想在这里定居,又有什么奇怪的?再说,苏州的女儿只我一个不成?菱姐姐这样温柔女儿,万一原本也是江南人士,所以隐约地对这里有些好感也说不定呢。”
宝钗回道:“江南难道只有苏州这块地,金陵就不人杰地灵了么?她怎么偏偏就来了这里,一定是对你有心。”
黛玉亦回道:“菱姐姐一心向学,不喜欢你金陵的喧嚣繁华也说不定呢。”因宝钗素日都颇容让,独这件事上不肯相让分毫,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怨气,说不几句,便红了眼圈道:“将我嫁给那呆子也就罢了,原是我们错托了身子,两个女儿家偏要在一处,定要假托那呆子名头才好相处,怨不得别人;然而我做个官太太,又被你东管西管,这个要合当官的规矩,那个要照顾宝玉的颜面,连个新朋友都交不到;这倒也罢了,我好不容易将这些个闺中姐妹联络起来,重新起了个诗社,又非说我劳民伤财,不许我把大家叫到一处玩耍;这都还算了,我一年就与菱姐姐见一次,你还总要从中作梗,如今更是连论个诗也成了罪过了,我在这府里活得真是越发不像个人了。”越说越急,竟忍不住捂着脸,嘤嘤哭泣起来。
宝钗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搭着她肩膀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家毕竟都是成了家的人了,各自也都有儿有女,去得多了,怕她们婆家说嘴;再则你一向身子弱,虽然近些年大见好转了,也受不住这样天南地北地跑来跑去,只好叫你时不时来看看菱姐姐就算了。菱姐姐她又偏偏对你有意…唉!”她一面叹息着,一面将黛玉搂进怀里,黛玉歪在她臂弯中,顺手从她袖子里抽出一方绣帕。黛玉便一面拿帕子抹眼泪,一面抽抽噎噎地道:“宝钗,你可曾想过,我总觉得菱姐姐喜欢你,你又总觉得菱姐姐喜欢我,而其实,她谁也不喜欢?”
宝钗断然摇头道:“她必定是喜欢你的,你不必特地宽我的心。”
黛玉道:“你不要说得这样笃定,譬如平儿姐姐喜欢凤姐姐,宝玉喜欢柳湘莲,当时我们看来,真是昭然显著,毫无疑义的,偏偏菱姐姐这里,我们两个猜了好有三二年了,却一直看不明白,说不定这回真是我们两个都看错了呢。”
宝钗心念一动,蹙眉道:“然则她执意要来苏州居住,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