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在抖。自从知道母亲便是那位则天陛下以后,我看她言语行事时便总免不了要多想几分,如此便渐渐发现了许多平素我并未在意过的细节。从前我固然知道母亲能登上这皇后之位,所需的绝不仅仅是父亲的宠幸垂怜,也不是待下人的这些宽和慈爱,可是知道与知道之间,却并非一回事。譬如同样是对妄图蛊惑圣躬、分薄天后宠幸的妃妾,母亲可以将她们配给军吏,可以将她们混在宫人中放出宫外,亦可以将之幽于冷宫、永不见天日,更可以将她们斩尽杀绝、一劳永逸,以前我以为母亲做的至多是前两者,近来的观察却都指向了最残忍的那个选择,或者说是…最保险的那个。母亲素有宽和之名,宫人执事,颇敢进言,然而同样是仁慈宽和,我殿里的下人可算是欺上瞒下、无法无天,紫宸殿中却是上下整肃,外无泄密之语、内无狎亵之失,偶有失职,不等母亲责骂,这些人自己就战战兢兢,如罹大患,倘若母亲当真如她表面看起来那样宽和,这些人是绝不至于怕成这样的——当然,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以女子之身而履至尊,才能配得上则天之名。我也不是不为此自豪的。可是正如世上常有国强民弱之辨,一位强悍的母亲于我也并非全都是好处。我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受她的关注,年幼时还只管饮食起居,纵是偶有举止不称意处,反倒可算是小女儿之天真情态,如今年岁愈长,不能再以年岁推脱,且所涉交游既广,母亲对我的控制也愈加细致广泛,她自己是天纵之资,才智过人,以己度人,未免挑剔,我们身为她的儿女,她对我们的要求又比旁人要更严苛,恨不能我们时时处处事事都能至臻至善,稍有违逆,便是动怒改颜,要打要罚,悉从心意——我们是她嫡亲骨肉,自然不至于有那杖杀之类的事,我们身边的人却难免受到池鱼之殃。
譬如今日之韦欢。她做的这事,往坏处说,是欺君罔上、奸猾诡诈,便立时杖杀也不为过,往好处说,却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公,赶上母亲心情好时,说不得还能得个封赏。可是母亲恼我为下人所制,便将此事愈益往坏处想,什么包藏祸心、什么搬弄是非…说到底,这事的根源还在我身上,要救韦欢,也只能从我身上着手,只要母亲知道我并非任人愚弄的昏聩之辈,韦欢便大致无碍。想明白这点,我便以左手按住右手,两手叠在身前,先向母亲镇重一叩首,母亲冷笑道:“怎么,到这分上,你还要替谁求情?”
我的手其实还在抖,只好左右相互握住,假作镇定地道:“并不是要替谁求情,而是向阿娘请罪。”
母亲挑眉道:“搬弄是非的是她,怎么倒变成你的罪过了?”
我道:“阿娘陛下是堂堂天后,心之所系,都是家国大事,韦欢、阿杨都是奴婢辈,怎值得阿娘为她大怒?此番改颜,为的必不是她,而是我。我令阿娘动怒至此,实在不孝,是以先行请罪。”
母亲淡淡道:“说说看。”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心里犯怵,面上却越庄严,俯身道:“阿杨是我的乳母,我却不能约束于她,令她恣意妄为,触犯律令,是我之罪一;宋佛佑是我的女史,贤明通达,不能近贤远佞,反而疏远于她,是我之罪二。”